夺荆钗(109)
大锅里烧上热水,烧开了好给大家煮茶,大娘子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得喝碗咸茶。
炖锅里熬着人参汤,熬好之后可以给宋清辉喂进去——幸好他还咽得下汤汤水水。
只要咽得下去,她就能把宋清辉再养的白白胖胖的。
药炉子上先熬太太的药,熬完太太的熬大爷的,饭菜先从酒楼里叫着吃,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再大显身手,专门做点滋补的。
三个炉子一刻不停的咕噜着,热气腾腾,厨房里都成了仙境。
在这烟雾缭绕中,她有些担心平静的过了头的大娘子,怕大娘子是受到了刺激,可能要发疯。
宋绘月倒是没有发疯,吃了一碗梅苏茶,开了胃口,又吃了一碗松子茶,肚子填饱之后,她就出去看这所新赁的宅子。
宅子半旧,大致是好的,小地方总是有许多不如意之处,譬如那排水沟就不通畅,里面全是淤泥,谭然不惜力气,扛着一把大铁锹,把里头的陈年老泥往外挖。
她又去看了自己的屋子,里头比在潭州时要小,也还是塞进去了一个隔屏,免得一开门就是个一览无遗的景象。
宅子不大,因此她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就深入到了家中的角角落落,将这个家看了个遍。
随后她又在废弃的杂房里翻出了一摞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她饶有兴致地翻开一本,搬来一条矮凳,直接坐在杂房里细看起来。
银霄一直跟在她身边,此时见她看的入神,就坐在廊下,看水缸里灌满了水,不由地上前照了照。
水缸里映出来他的模样,他看了又看,心想自己如今的样子,不知和几年前相比,变化大不大。
应该很大。
他自我宽慰了一句,又八风不动地坐了回去,和宋绘月一里一外坐定,直看到日落西山。
宋太太正安排谭然去叫酒菜时,黄庭领着人送了一桌席面过来。
黄庭亲自来见宋绘月,先对宋绘月行了一礼,又和气道:“黄昏时候看书伤眼睛,大娘子小心。”
宋绘月放下书,笑道:“好。”
黄庭又道:“王爷已经从宫中回来,因受了责罚,不便出门,让大娘子放宽心思,昨夜之事,陛下已经交给张相爷处置,必定是要息事宁人的。”
宋绘月早已经料到,只点了点头:“王爷可还好?”
“好,”黄庭微微笑着,“王爷说他要管农事去,不如从前那般悠闲,您放宽心思,买的一船竹子会运到王府里,您随时去散心。”
送走黄庭,宋绘月将《简贴和尚》捧在手中看完最后一页。
只见那书上写着:“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四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现世音。护法喜种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合上书,她心想连书中的坏人都要受到惩罚才能散场,张旭樘若是逍遥法外,又怎么能平人心。
“银霄。”她低声唤道。
银霄垂头进来,低眉敛目,静听吩咐。
“今天早上游松拿的小报给我,告诉阿娘不必等我吃饭,我有事情。”
“是。”
银霄片刻就是一个来回,将那小报打开交给宋绘月,又将带来的油灯点亮,放在杂房的破漆春台上,自己站在门口遮挡钻进来的风。
站的近了,他能闻到宋绘月身上有一股药味,光是闻在鼻子里,都会觉得焦苦。
这是宋家如今日夜不停的味道。
宋绘月借着灯火,看清楚了列出来的名单,上面的名字都是昨夜去张家道贺的人。
将这上面的人名全都记下,她指着其中的陈志刚道:“这个人说话很不中听,还是三司副史,真令人讨厌。”
银霄立刻道:“我去撕烂他的嘴。”
宋绘月笑了起来,发现银霄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撕烂嘴看起来很不雅,在京都还是要和气些,毕竟这里有禁军管辖,不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地下世界
宋绘月将手肘撑在大腿上,手掌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想了许久,对银霄招手:“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银霄走近,随后单腿跪下,将脑袋凑到了宋绘月身前,聆听大娘子教诲。
宋绘月对着他耳语片刻,便丢开小报,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跨出门槛后,回头对着银霄一笑:“去吧,坏孩子。”
银霄心底的爱意汹涌而来,冲击的他几乎身形不稳。
他独自跪在光线昏暗的杂房中,与这些杂物为伍,宋绘月的亲昵成了一道枷锁,把他给捆绑住了,让他只要一动,心就在腔子里钝痛。
他就这么跪着,跪到天幕开始发青、变黑,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在黑暗里,他才能胜过晋王。
京都的夜晚千灯照万户,异彩纷呈,车马阗拥,擦肩叠踵,酒肆茶坊,挂出的栀子灯数不胜数,歌舞不断,花月风流,其热闹喧嚣,比白日更胜。
银霄从曹门大街一直走到州桥,看到了数之不尽的禁军。
禁军以十人一列,各个都是身长体健,蜂腰猿背,都戴着红缨盔,皂色罗袍,披挂铁甲,骑胭脂马,目光炯炯,威风凛凛,腰间挂生满寒气的杀人之刀,让人梦里也胆颤心寒,不敢造次。
凡是禁军所到之处,连那喧嚣之声都不禁小了许多。
除了禁军之外,还有“四面巡检”来回查看。
想要在京都中不引人耳目的作乱,实在很难。
银霄从禁军身边走过,闻着禁军身上散发出来的生铁器味,在寒风中挤进人群之中,买了包子、油饼、辣脚子杨梅姜、猪头肉,满满当当提了两手,又从州桥走了出来。
走出州桥后,他跳到桥下,走到暗处一个沟渠洞口,闻了闻从里面传出来的气息。
恶臭。
不仅是臭,还有肆无忌惮的血腥气,从弯弯曲曲的洞中传出来。
这里是亡命之徒的“无忧洞”,也是京都中的“鬼机楼”。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哪怕是繁华如京都,也有腌臜之处,这些地方就像是京都藏着的脓包,不被人发现时自然是一片太平,然而一旦有人踩中了这些脓包,就会从里面流出恶臭的脓水来。
银霄一脚踏了进去,脚下是和淤泥混做一堆的积雪,深没脚踝,将他的皂靴都染脏了。
越是往里走,就越是黑暗低矮,银霄不得不弯下腰来,闭上眼睛,嗅着气味,在这极深极广的洞子里寻找。
这里不仅有沟渠,有言京都是“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地上是光明正大的繁华,地下就是在黑暗中静静繁衍的栖息之地。
银霄脚下踩着坚硬的东西,高低不平,并非石土,而是白骨,他面不改色,继续往里走。
渐渐地,里面有了亮光,杂油倾倒在破碗里,搓着一根黑棉线为引,就有了一点微弱的火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蜷缩在宽阔的梁柱基底上,等待着寒冬过去。
银霄手里提着的东西散发出致命的香气,引得这些人垂涎三尺,各自在黑暗中闪现饿狼似的目光。
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蠢蠢欲动,但是脑子能察觉到危险,并不敢轻举妄动。
银霄将油饼和包子丢下,任凭他们去捡食。
再往里走,灯火就越发明亮了,小孩子东一堆西一堆的坐着,互相捏虱子。
虱子在他们手中发出“啪”的一声响,然后又被送入口中。
这些孩子身上的衣裳都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就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在他们周围,往往有一两个大人看管。
这些孩子都是拐带来的,只要一进入无忧洞,这些孩子就再也无法重回人间。
他们将在腐臭黑暗中长大,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在食物的香气中,他们成了小猫小狗,看不懂银霄的脸色,自认为自己是邪恶的大坏蛋——又或者是摇篮中的大坏蛋,一旦成长起来,将十分的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