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番外(149)
殊不知欲行千里,当以跬步积之。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罢了。
穿过学士院,便见东边阑槛旁站着两个人正在高谈阔论,一看见我俩立即噤了声,两双眼睛打量过来,好奇里边又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
俞大成停下冲两个人拱了拱手,那两人就当没看见一样,结伴走了。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开口问道:“毕之兄,他们这是?”
俞大成摇了摇头,“没事,不用管他们,咱们做好自己的,于心无愧就行了。”
我点点头,看上去这个俞大成在翰林院里也不怎么受待见,好在人通透,跟他一起共事倒也不算无趣。
俞大成一直把我带到了翰林院最角落的一间房前,这间房紧贴着东宫墙,阳光照不到,如今正笼在一团阴影里。俞大成指着正中间的牌匾上的四个大字冲我道:“以后这里就是咱们坐衙的地方了。”
那副牌匾跟门口翰林院那三个大字就没法比了,一块毛边都没磨平的木头板子,上头用行书写了三个字——“四当斋”。其实这字写的不错,字迹入木三分,只是有些墨色在木头间隙里晕开了,这才显得潦草了些。
可惜没有落款。
“甭瞅了,我写的,”俞大成抬手推开了房门,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明明已经阳春三月了,一进房间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里头的阴冷劲儿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
这房里没别的东西,并排而立的四张大书架,上头一摞摞摆的全是书。
“这里本没有名字,堆的竟是些佶屈聱牙文章,平时很少有人来。后来我接管了这里,就找了块木头牌子给它取了个名字。”
我抱着胳膊搓了搓起来的鸡皮疙瘩,问道:“为什么叫四当斋?”
“四当者,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①,”俞大成一边说着一边开窗透气,哪怕现如今阳光还照不进来,但外头到底是比屋里暖和一些。
“这些都是我的友朋琴鼓,更是我的衣食父母,所以我对这些书心存感激,一定得把他们照顾好了,你坐吧。”
俞大成指了指屋里唯一一把椅子让我坐,我摇摇头示意自己要四下看看,俞大成便自己拖过来坐下来。刚要落座,只听“咚”的一声,那把椅子四分五裂,俞大成一屁股栽到了地上。
紧接着我就听见窗户外头一阵掩不住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①四当的出处——《藏书纪事诗·尤袤》
第141章 大成
“毕之兄!”我赶紧上前要去扶他,俞大成冲我摆了摆手,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又过了一阵子,估计等那股子疼劲儿过去了,我才敢上手去扶他。
扶人的时候我看见这把椅子子榫卯结合处皆被拆解了,也就剩了个架子在那儿,这一坐不摔才怪。
窗户外头的嬉笑声不加掩饰地传进来,等我回头看过去又倏忽没了声音。
“摔哪儿了?能不能站起来?要不要我去找大夫?”这房里唯一一把椅子已经命殒当场,我只好扶他靠着书架站着。
“无妨,”俞大成咬着牙皱了皱眉,“屁股肉厚,歇一会儿就好了”
“别是摔到骨头了,要不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万一摔个尾椎骨裂,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
俞大成却执意不肯,靠着书架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将能走动了。
我这才放心下来,能走应该骨头没什么大碍,叮嘱他等回去了拿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把淤血推开就好了。
那把椅子虽然散落了满地,但好在部件都没有损坏,重新装起来应该还可以坐。
我蹲下来组装椅子,俞大成就靠窗站着看着,我抬头看他,一颗大脑袋隐在阴影里,面上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
这会儿我也想明白了,俞大成虽然不招那些人待见,但对他们都是以礼相待,他们真想捉弄他也不必等到今天。所以这份见面礼是给我的,俞大成只是不巧代我受过了。
我问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俞大成低头道:“无非就是看不惯我,或是看不惯你。”
“他们看不惯我我能理解,可他们为什么看不惯你?你也不是通过科考进来的吗?”
俞大成摇了摇头,“我本是延合九年的探花,只因为相貌丑陋被认为有伤国体,踢出了一甲行列。后来分配到翰林院任修撰,同样是因为相貌,被分到最偏僻的地方管这些一年半载也无人问津的书。所谓翰林院,不过是个跳板,这些年来,有多少人进来,又有多少人从这里出去,可我就像是这些书一样,不见天日,烂在这里了,最终沦为那些人的笑柄。”
我停下手里的活计皱了皱眉,慢慢站了起来,“不会的,你有的是真才实学,早晚有一天会有人赏识你的。”
俞大成苦笑了一下,“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就挺喜欢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愣了下,摇摇头。
“你长得真好看呐,”俞大成长长叹了一口气,“精雕玉琢,像话本里走出来的人。看着你我就想,若有我有你这一副相貌,会不会就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毕之兄……”
“你不用搭理那些人,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看人挺准,我看得出来你在这里待不久的,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把这些人都踩在脚底下。”
“巧了,”我把修好的椅子晃了晃,确认结实了才拎到俞大成面前,笑道:“我以前在外头的时候也学了一点相面的本事,我看这位道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贵人之相,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俞大成也笑了,我扶着他坐下来,屁股一沾座登时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整个房里就这一把椅子由俞大成坐了,我正好四下转转看看这房里的藏书。越看越心惊,这些书虽然都是些艰涩难懂的古籍,却都保存完好,按照经史子集分门别类归置在四个书架上,又分别按照出现的早晚顺序依次排开。
“这些书你都看过?”
俞大成颇为自豪地一笑:“倒背如流。”
“真的假的?”这么些书,别说倒背如流,就是全部看一遍也得老大功夫,我随手抽出一本来,佯作要考他:“大业崇之,则成钦明之德。匹夫克念,则有王公之重。”
“其王者之所以树风声,流显号,美教化,移风俗,何莫由乎斯道?出自《隋书·经籍志》卷三十二,志第二十七。”
我愣了下,竟然分毫不差,不由笑道:“我服了,当真服了。”
“我都说了,我这些年待在这里,闲来无事就整理这些书,也算是稍有进益吧。”
我顿时有些汗颜,彼时年少还读过几本书,后来流落到柳铺,别说书了,平日里连张纸片都看不到,在这么些浩瀚书册面前顿觉得无地自容。这么一想一个仕子要考取功名,得寒窗苦读多少年才能有所成,而我一个靠在陛下跟前邀宠才进来翰林院的,他们瞧不上我也是理所应当。
好在我来这里也不是跟他们比拼学识的,话说到这里了,便跟着打听:“你在翰林院这么久了,对韩棠了解多少?”
“韩大人?”俞大成愣了一下,“你问他干嘛?”
“随便问问。”
俞大成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他。”
我皱眉道:“昨天你不是还说是他让你去找我的吗?”
“这就点小事,韩大人找人捎个口信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亲自过来。其实我到这儿来的时候,韩大人就已经不常在翰林院了。他是我上一科的状元,这种人怎么可能在翰林院久待,而且听说后来他还立了一个什么大功,深得皇上信任。听人说这位韩大人不但学识渊博,而且待人宽和,从不恃才傲物,应该是个还不错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