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91)
顾云庭始终没有言语,他虽不擅人际,但也同萧云相处过很长时间,萧云继承了顾贵妃的聪慧,先帝的隐忍从容,根本不会是现下这副从容坦荡的模样。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要避祸。
朝堂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明面上是萧云在做皇帝,实则重大决策都由顾辅成来掌控,一个架在烈火上炙烤的天子,镇日都在担惊受怕,怕自己哪日没了利用价值,怕头颅被割下喂狗,更怕和皇长子萧昱一样,打断腿扔进掖庭,无人问津,日日都在无望的等死中。
萧云不是不想做皇帝,而是不敢做皇帝。
挟天子以令群臣安稳,若哪日他大权稳固,便无需再顾及这些声名,史书从来都是胜者书写,即便他篡权谋位,大逆不道,日后自有史官为他正名,重新编纂一本毫无瑕疵的帝王书,传至几十年几百年后,又有谁会知道其中真假。
成王败寇,兴许那时候他们萧家父子反倒会成为人们嘴中无能残暴的昏君。
他得活着,活着才能走到最后。
顾云庭坐在案前,将奏疏一一整理好,“陛下,臣不敢僭越。”
朱笔递出,眸光似刃。
萧云愣了瞬,随即不情不愿走上前,接了笔坐下。
落笔前,抬头望着他,问:“表兄,我封你做太傅,如何?”
.....
顾府
高兰晔正在对镜比着珠钗轻笑,闻言回头附和:“二郎,他要你封你做太傅,接下便是,何必同他虚与委蛇,反倒生疏。”
高兰晔自是知道萧云秉性,小兔崽子心思深沉,跟他爹一模一样,最会扮猪吃老虎。
顾辅成拧眉,与顾云庭对视一眼,思索再三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示弱,然后伺机反扑。”
顾辅成点头,“他才是先帝的好儿子。”
比起如今沦落掖庭的那位,萧云的确知道装傻,但他忘了,自己身上也流着顾家人的血,顾音华暗地里与他合谋什么,顾辅成一清二楚。
自己的妹妹,能思量到哪一步,他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不到那一日,没必要撕破脸来弄得两相难看。
顾云慕接手禁军后,城中布防悉数整顿,裁撤军中官员要领,提拔顾家亲信,一通动作连利狠辣,不给人喘息机会。
入春,朝中重视粮田耕种,浩荡的春日祭礼后,工部侍郎因贪墨罪被撤掉官职,押送入狱,几位待补的屯田郎中里,邵怀安原本没甚可能提拔。
但圣旨下发,着他不日入京升任,负责新岁工部事宜。
仍有些冷意,院里杏花微微绽放,零星树支。
邵明姮从树下走过,听见鸟雀声,抬头,几片花瓣落在脸上。
邵怀安打帘出来,站了少顷,终是没有忍住,“阿姮,我有事与你商量。”
炭炉上的茶壶盖子顶的咕噜作响,袅袅云雾中,露出邵怀安白净俊俏的脸。
“若要进京,你与父亲势必要跟我同去,即便想要避着,但总有遇到那人的时候,我想着,顾家势力庞大,若他非要怎么样,我未必能抵挡的住,但如若你定了亲,与人有了婚约,想来于他而言是个制约。
阿姮,世上再无三郎,但你的日子还要往下过,哥哥只是同你建议,是否如此还要等你自己决定。”
邵明姮摇头,几乎没有犹豫。
“哥哥想多了,他那个人冷冷淡淡,若说非要对谁强取豪夺,也只会是高娘子,我与他的那些旧事,不过是因为高娘子的缘故。
便是进京遇到,也无妨的,想来他早就忘了,或许他从来就没放在心上。”
邵怀安欲言又止,男人的心思,阿姮根本不清楚。
不管顾云庭到底喜不喜欢阿姮,只凭权贵的占有欲,男人的自尊心来说,他便不会愿意看着阿姮和别人来往,只要阿姮还未嫁,他或许会觉得凭借旧事能要挟,能一次次不负责任的享受,就因为他曾经拥有过。
食髓知味。
又岂会轻易罢手。
何况,邵怀安听说了,昌平伯府没有喜事,高启犯了几宗错事,被罚俸禄,被降官职,若顾云庭当真看重高宛宁,各部官员怎会不有所顾忌。
除非,顾云庭对高宛宁,没有像阿姮所说的深情厚谊。
他心里明镜似的,却不敢跟阿姮说太多。
“先前与你提过崔远,瞧着你并不喜欢,”邵怀安笑着,倒了盏茶,递过去,“其实他是个不错且值得托付的男人,但既然你不喜欢,哥哥不会勉强。”
邵明姮后知后觉,听出哥哥今日仿佛有了主意。
她诧异的张嘴,想要拒绝,邵怀安却比她更快,“你或许不知道,当年父亲曾有过想法,除了三郎外,他还替你看过金陵通判家的小郎君。”
邵明姮更惊讶了:“窦玄?”
邵怀安一愣:“你认得他?”
邵明姮没有说实话,忙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但是听崔远提过,仿佛在京里翰林院抄卷宗。”
“虽是闲职,但也是个可靠踏实的,窦家年过四十无子才可纳妾,窦玄的爹娘都是极好且通情达理的,我见过几回,总之是满意的。”
“你去见见,若还不喜欢,哥哥不会勉强。”
邵怀安原本就不抱什么希望,说完,啜了口茶,静静等着。
邵明姮忽然弯起眉眼,微微笑着,“好,我见。”
窦玄知道她的事,自然不会答应。
邵明姮是这般想的,若此行不顺,哥哥一时半会定然不会再打主意,叫她相看。
邵准余毒清理的差不多,但最厉害的在脑中,脊椎两处,以至于他每日会有大半时间在昏迷,而脊椎的毒素使他双腿无法站立,臀下没有任何知觉。
邵明姮想为他清理,但他挣扎着不允,非要等到邵怀安下值后,才松开握着衾被的手。
故而入京路上,邵明姮做男子装扮,绿缎绣芙蓉圆领锦服,头戴幞头,腰束月白带子,清朗俊俏的小郎君,偶尔回头看一眼马车。
宋元正从前头探路回来,与她并行骑着,“城楼上挂着几个人头,看情形有一段日子了。”
走近些,邵明姮跟着抬头。
血淋淋的五个脑袋挂在城楼上,她吓得脸色苍白,忙拍了拍胸口咽下恶心。
待入城后,听到百姓议论才知,那五颗人头是张皇后母家的五个叔伯,因为牵扯到刺杀新帝而被斩首示众。
宋元正低声说道:“张家人狂妄无能,在张五郎出事后,其余四人断不可能行此愚蠢之事,想来是有人要他们死,来安定朝局罢了。”
彻底斩断皇长子萧昱的靠山,令他再无起势可能。
邵明姮点头,喉咙仍是不断翻涌苦味,一闭眼,那五颗人头便呈现脑中,血淋淋的瞪着眼珠子。
以至于安顿在客栈后,半夜竟被噩梦惊醒。
浑身都是汗,她趿鞋下床,倒了杯冷茶喝下,忽然看见楹窗外有道黑影,她登时汗毛倒竖,屏了呼吸四下打量,想找趁手的东西来防身。
可看了一圈,只有桌上的茶壶算是大件,她抱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后。
然而那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僵住了似的,就那么阴森森地站着。
他不动,邵明姮自然也不敢动。
许久,人影离开。
邵明姮站在门口听了半晌,确认无人后,才打开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小厮端着茶水打着哈欠走过楼梯口,随后噔噔噔下楼。
她吁了口气,只道自己是被城楼那五颗人头吓坏了。
青帷马车候在阴暗的巷口,远远看见人,长荣打开车帘,听见几声咳嗽,他忍不住劝道:“郎君,你若是想见姮姑娘,咱们大可白日过来,她和邵大人正在找房子,一时半会不会走。天寒露重,你这两日又忙于朝务,宵衣旰食,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
“回去领二十手板。”
顾云庭神色淡淡,说完,躬身登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