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51)
张家早在多年前便日渐式微,不然亦不会将嫡女嫁给彼时不受宠的陛下。
而顾家则潜心蛰伏,筹谋良久,自选定齐王为正主后便全心扶持,顾辅成为人精明老道,从齐王府长史做起,一步步成为陛下最信任的助力。顾音华虽以侧室身份进的王府,但相貌出众,与其兄长一般聪颖睿智,极受陛下喜欢,诞下皇子后地位便仅次于张皇后,且这两年与张皇后共同治理后宫,已然呈现出分庭抗礼的态势。顾玥则由顾辅成牵线,嫁给彼时在齐州做刺史的刘国公,如今也有一子一女傍身。
顾家势力今非昔比,京城内外皆有盘踞。
当今与张皇后乃结发夫妻,当年生下皇长子萧昱,张皇后亏了身体,尽管悉心调理,但再也无法生养。
而顾贵妃手握两子一女,凭着母家权势在后宫亦能与皇后平分秋色,甚至是略胜一筹。
“那便熬吧,看看谁能熬过谁。”顾云慕把酒盅往桌上一震,冷笑着露出杀气,“张家如今什么模样,子孙不济,凭着荫封混吃等死,前几日张五郎纵马游街,看上一个姑娘,非要弄回家里做通房,那姑娘抵死不从,一头撞了柱子。
张五郎打马而去,当日还在教坊司喝酒听曲儿,要不是那姑娘家人告到京兆府,他觉得兜不住了,便是连二十两银子都不肯出。
二十两银子,一条人命,最后事情不了了之,听闻张皇后在宫里气的险些昏厥,谁叫她母家无能,靠不上,偏还给她不停地惹麻烦。
陛下若当真立萧昱为太子,张家那群窝囊废还不得高兴疯了,文不成武不就的都去讨官做,不是我说,要不是张皇后可怜,我早动他们了。”
他这番话说的轻视且毫不客气,末了啐了声,“情谊在皇家狗屁都不是,陛下到底老了,心肠不像从前那般坚硬如石。”
自家人关起来门来说话,顾云慕便敞开了心思,一股脑将怨气发出来。
不是他恼怒,而是前一阵子自己提拔的两个参军都被张家人顶了,刀枪剑雨里厮杀出来,回京却拼不过只动嘴皮子的纨绔,他心里气不过,此时义愤填膺,更觉胸口快要炸开。
猛地端起一碗酒,仰头干下。
顾辅成轻笑,没有立时斥责,过了少顷后缓缓开口:“你这性子需得跟维璟多历练历练,还是沉不住气,容易被人激怒。
你要记住,但凡连自己脾气都无法掌控的人,迟早被对方找出弱点,一旦对攻,便是致命的要害。”
顾云慕拍了把脑门,哈哈大笑:“是要跟二郎学学。”
顾云庭始终没有对宫闱之事开口,他见过张皇后,那是个很温和宽容的女子,只是当真可惜,张家这滩烂泥,将她牢牢拽着往下蹒跚。
萧昱年满十八,与她母后一样恭敬谦逊。不像萧云,十三岁的年纪,仍玩心不减,浮躁且外放。
......
除夕前,邵明姮收到岭南哥哥写回来的信,道已经在收拾整装,不日将启程归徐,若顺利,定会在上元节前抵达。
邵明姮高兴的彻夜难眠,她有两年多没有见过哥哥,不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许一点都没变,只是瘦了,她握着信放在胸口处,杏眼圆圆睁开,这时候的徐州城,夜里总有百姓燃放烟火。
漆黑的半空,偶尔炸开光亮,心也跟着一暖。
她抽了抽鼻子,蓦然想起很久前的上元节,哥哥领着尚是孩子的她,出门看花灯,猜灯谜,哥哥博学儒雅,什么样的谜语在他眼中只要一过,便能猜出谜底,往往两人空手出门,回府时却左右手拎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秋千旁的树枝,每每被挂的通火通明,风一吹,灯笼摇出幻影似的。
哥哥回来后,父亲如果活着,一定也会回来的。
她决定明日回趟邵府,提前将两人的住房收拾干净。
秦翀抱着胳膊,歪在屋檐后的树上喝酒,京中的信刚到,郎君吩咐他这些日子务必盯紧姮姑娘,不管她去哪,见了谁,都要事无巨细的写到纸上,待郎君回来,呈报给他。
故而翌日邵明姮出门去绸缎铺子时,他就跟个门神一样站在外头,待挑了几匹素雅的绸布,他抱着拢到马背上,又陆续去买了熏炉,药洗,还有杂七杂八平日里容易用到的东西,最后才去的成衣铺子。
“秦大人,麻烦你进来帮下忙。”邵明姮转头,冲他微微一笑。
秦翀愣了下,指着鼻子道:“我能帮什么忙?”
小娘子身量纤纤,眉眼清澈,从他身前打量衣裳的尺码,秦翀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团麻绳绑住,别扭的实在忍不了,偏小娘子看的仔细,又绕到后面扯了扯肩膀处的褶皱,琢磨再三道:“秦大人练武,肩膀会比常人壮硕,哥哥体型虽然跟秦大人差不多,但肩膀定要再收紧两分。”
她转回来,垫脚将衣裳从秦翀身上脱下,笑道:“劳烦你了秦大人。”
秦翀不好意思的摸头。
邵明姮抱着衣裳去往柜台,与那掌柜的柔声讲解:“肩膀处收进去大约这么多。”她拿手指比划,纤细的指尖削葱似的,柔嫩白皙,秦翀忙别开眼。
听她继续吩咐了几句,掌柜的便记下来拿到后头立时修改。
邵明姮走出去,等候的光景与秦翀闲聊。
“我哥哥快回来了。”
秦翀暗道:这话今儿都说十几遍了。
邵明姮托着腮,长睫眨动,“秦大人,你认识我哥哥吗?”
秦翀摇头。
邵明姮便好似来了兴致,认真与他介绍:“我哥哥是很斯文儒雅的人,他什么都会做,性格也很温和,他教我练字,也教过我画画,但他现在画的不如我好。”小娘子的眉眼随着回忆弯起,“他还教我骑马,打马球,还带我去田里巡视,给我做纸鸢,领我去龙华寺吃斋养性,他是那么好的人,却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过幸好,他要回来了。”
她浅浅笑着,秦翀看她月牙似的眼眸慢慢染上薄红,水雾涌起,眼泪啪嗒掉下来,她飞快地擦掉,转过身。
哥哥要回来了,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解释这两年多的生活,说她一直都在骗他,自己没有乖乖住在申家,而是早就做了顾云庭的外室?
而今徐州的官眷大都知道,她邵明姮自甘下贱,丢了邵家的脸。
风一吹,被泪水沾过的肌肤有些发紧,她捂着脸,心里乱的不成样子。
“秦大人,你知道徐州的上元节有多热闹吗?”她又咧开了嘴,眼圈红红的笑着。
秦翀不说话。
邵明姮收好掌柜改完的衣裳,与秦翀前后脚出了门。
“今岁的上元节,我要跟哥哥一起去看看。”
秦翀默默想:姮姑娘,怕是不能如你所愿。
邵家被抄时,里外皆被翻乱损毁,廊柱上不时能看到刀剑砍过的痕迹,官兵为了多搜罗出宝贝银子,连地砖缝隙都不放过,碎裂的物件比比皆是,院落中早已长满枯草,因是冬日,如今便显得暗黄萧索。
邵明姮走到房门前,有些恍惚,有些畏惧。
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抓着门框,看里头随意踢翻的圆凳,高几,仿佛还是两年多前的样子。
当时她害怕极了,官兵拿刀顶住哥哥的脖子,踩着他后背让他趴伏在地上,梳理整齐的头发散开,哥哥想要反抗,却被狠狠扇了一掌,他皮肤白,那手掌印子像是带了血,明显的浮现出来。
她去抱哥哥,被人拉开。
官兵中有好色之徒,盯着她不怀好意的打量。
哥哥斜眼瞧见,发了狠地从地上爬起来,刀刃划破他的颈,他也顾不上,冲过去将那官兵撞翻,他亦摔狠了,没等爬起来,那些人便蜂拥而上,连踢带踹。
那日是申茂赶去将她带走,故而后来申茂想将她送给徐玠,她虽难受伤心,但也无法做到怨毒。
视线渐渐模糊,她缓了缓神,抹去眼泪后进入屋中,将沾染尘土的凳子扶起来,房内几乎被搬空了,还有一张架子床,全都是灰扑扑的尘土,看不出当年的明润素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