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135)
取出巾帕,慢慢将手指擦拭干净。
低头, 将氅衣重新整理好, 雪白绒毛包裹着素净的小脸, 此时已褪去红晕, 恢复往日细瓷般的光泽,她累极了,就那么一动不动躺着。
顾云庭抱她下车时, 腿一软, 长荣连忙搀住。
伞面不时有雪落声, 他抬头看了眼, 唇角微微上翘。
...
“郎君,你脖颈流血了。”罗袖收拾完床褥,一扭头,看见顾云庭狭长的伤痕,血珠还在往外渗。
顾云庭抬手抹了把,手指拿到面前不经意扫过,道:“不妨事。”
他弯腰看着昏睡过去的人,伸手将那被角重新掖了掖,目光缱绻温柔,便盯在那眉眼处发呆。
罗袖去倒了醒酒茶,顾云庭接过来悉数喝完,喉咙还是有点疼:“罗袖,上回交给你的账簿都要仔细盘查,那些庄子田产地契什么的,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且先保管妥当,之后...”
他握着邵明姮的手,声音压低:“之后我与她安顿下来,会想法子同你联系。”
罗袖知晓顾云庭心意已决,便只好点头:“奴婢和云轻她们几个一定守好郎君的家,等您和姮姑娘回来。”
桌上搁着凉好的人参清心汤,罗袖欲去喂给邵明姮,顾云庭顺手接下,淡声道:“我来吧。”
罗袖从未见过他这般细心,温和,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吹凉了贴在唇边试好温度,这才送到她嘴中,怕她呛到,左手搁了碗,扶着她后脑起来些,汤水沿着唇角渡进去,几乎一点都洒不出来。
“姮姑娘一定会明白郎君用心的。”
顾云庭难得弯起眉眼,其实他的长相着实俊俏,平素里冷着脸有种疏离感,乍然一笑,便犹如春暖花开。
罗袖暗暗感叹,随后又去与长荣说了那道伤口,长荣很快背着药箱进来。
谁都不敢问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处理完,用纱布稍微缠了下。
“郎君,带回来的那个人,该怎么处置。”
顾云庭这才想起来,是了,还有窦玄,金陵通判之子,曾与邵小娘子相见过的,听闻邵怀安很是中意他,有心想让他做邵家女婿。
顾云庭没有当场杀了他,是因为那时他气息不稳地跪在地上,双手抠着毡垫,却还能忍住不碰邵明姮。
但他即便没有触碰,眼睛也看到了。
顾云庭站起身来,眼神恢复冷寂。
“他在哪?”
“在柴房里。”
雪大如席,短短片刻光景地面便白了一层。
顾云庭穿上厚实的狐裘大氅,戴好兜帽,沿着抄手游廊往西侧走去。
站在门外,便能听到窦玄隐忍的低呼。
推门进去,他背靠着廊柱,双手反绑在上面,因为太过煎熬,他额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听见动静,眼皮使劲睁了睁,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温热的气流胡乱冲撞,他咬破舌尖,以此来保持清醒。
顾云庭居高临下看着,末了,转头冲长荣递了个眼神。
长荣拎着一桶冰水进来,托底抱在怀里,而后朝窦玄头顶哗啦一下,冰水立时浇透衣裳。
窦玄打了个冷颤,血液好似回流冷凝。
“再去打一桶过来。”
如是重复了三次,窦玄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虚脱了一样靠在廊柱微闭眼皮。
“给他松开绳子。”
顾云庭吩咐完,顺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冷眸幽幽,打量窦玄的反应,他爬起来,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上下唇打颤,但得体的教养让他依旧能保持端庄仪态,只是样子狼狈些,气度仍在那儿。
活脱脱落难贵公子。
“宁王殿下,多谢。”他做了文人揖,神情憔悴像是历经煎熬一般。
“坐。”顾云庭扫了眼他旁边的圈椅,“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是。”
“今日猎场,是谁命你来的。”
“礼部张大人。”
“张由之?”顾云庭蹙眉,张由之是顾辅成从青州提拔上来的官员,年轻时候便跟着他鞍前马后,无不忠心,如今在礼部掌权,更是唯顾辅成是从。
“可还记得谁带你去的营帐?谁侍奉茶酒膳食?”
“我都不认得,但他们也去侍奉过旁人,不单单有我,那个侍卫个头很高,脸黑眼睛很大,拿长/枪。”
“知道了。”顾云庭悉数了然,窦玄嘴里的这些人他大概都能猜出是谁来。
话锋一转,他摸索着扶手再度开口。
“听闻你和邵小娘子议过亲?”
窦玄觉得他这话比那三桶冰水都冷,思量再三硬着头皮点了点:“长辈安排,也只走个过场。”
房内静谧,落雪声渐大。
窦玄不得不补了句:“邵娘子与在下提前商量过,也是为了安彼此长辈的心,并不是真的要相看。”
顾云庭不咸不淡嗯了声。
随后起身,“待会儿换件衣裳,会有马车送你回去。”
“多谢殿下。”
窦玄今夜生出感慨,早知京城险恶,当初他宁可听崔远一句劝,别进京,在京畿留下做个闲散文官,最是舒坦,当时他还暗叹崔远心态老沉,不像自己年龄该有的蓬勃激情,朝阳向上。
而今看来,是他不自量力,有一日连命都搭进去,许也不知谁想害他。
马车摇晃了一路,他也下定了决心,年底前,奏疏乞外放,去哪都成,京城他是待不下去了。
....
紫宸殿,司膳内监身后跟着数名小黄门,各自手里捧着食盒,躬身疾步进来,待到内殿门前,又将食盒转交给殿内侍奉的小黄门,带着一身风雪,赶忙退出门去。
“陛下,夜深了,用点热乎的汤羹暖胃吧。”内监着人抬来条案,便放在书案旁,另外拉来合适的垫茵垫方凳,摆置好后,恭敬的站在一旁。
顾辅成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边咳了几声,摆手问:“谁在外头说话?”
内监忙道:“礼部的张大人,像是有事来找陛下。”
“叫他进来。”
“陛下,您先用膳吧,待会儿便凉了。”
“朕不饿,收拾下去吧。”
张由之一进门,老脸耷拉,面带愁容。
“陛下,您可要帮帮老臣。”
“起来说话。”
“哎,老臣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宁王殿下,他昨日着人递上来数道参臣的折子,御史台,翰林院,都已经瞧过了,老臣就是只龟,也熬不住这么万箭齐发的问候啊,齐王殿下是要把老臣扎成个筛子才算完。”
顾辅成抬头,想起那夜他握着碎瓷要同自己拼命的情形,深深叹了声,放下笔来。
“怎么,受不住了?”
“老臣能为陛下效劳,是老臣的荣幸,老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老臣还想多辅佐陛下几年,不想就这么早早隐退。”
“老东西,净会说好听的。”
“他要出气,朕总得让他发泄出来,”顾辅成起身,踱步后说道:“朕先把你调离京中,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你调回来,如何?”
“老臣都听陛下的,但不知陛下要把老臣调去何地。”
“去灵州吧。”
“灵州?”张由之愣了瞬,“那不是刘国公之子,刘朔刘都督的治所。”
很快,他明白过来顾辅成的用意,拱手一抱,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去了之后打探清楚,看看刘家这几年的兵力,军中声望以及百姓嘴里的说辞,刘家是忠心的,但手里的兵权太重,朕这么做,也是为了成全君臣之意。”
“陛下思量周全。”
张由之走后,暗卫前来禀报。
一切如顾辅成预料,二郎果真想跟那小娘子远遁江湖,他竟也没想到,自己能生出如此痴情重情的儿子,连权势都看不进眼里,一门心思要与人双宿双飞。
他心内郁结,恨不能一巴掌扇醒他。
当年高宛宁的事也就罢了,彼时顾家未起势,他一早便知二郎是真情错付,原想着吃亏长记性,脑子便能收回来,没成想越挫越勇,此番竟好似动了真格,非那邵娘子不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