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180)
秦玄策好像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动了动,想要站起来。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念念抓住了秦玄策的手指,他一动,她就察觉到了,她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受到打扰,很不高兴,蹙起了小眉头,发出难过的“哼哼”声,小小的身子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的,眼看着就要醒过来。
秦玄策赶紧又俯下去,不动了,屏住了呼吸看着念念。
念念把秦玄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小嘴巴“吧唧吧唧”了两下,又安静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吧,等孩子睡熟了我就走。”秦玄策低声道。
阿檀没有吭声。
那个男人,他的身上依旧穿着下等奴仆的短衫,半跪在床前,保持着屈膝折腰的姿势,出神地看着孩子,一动不动,好像试图一直这样看下去,可以看到天明时分。
夏天的夜晚,窗外的虫子还未睡去,在草木中唧唧啁啁地鸣叫着,细碎而凌乱,不知疲倦。
“二爷……”阿檀幽幽地叫了他一声。
“别叫我二爷。”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傅娘子,我如今在贵府上做事,你若要称呼,叫我秦二就好。”
阿檀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玄策……”
他怔了一下,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敢回头看她,只能一动不动僵硬在那里,应了一声:“是,我在。”
“家父关心则乱,失了分寸,竟以仆役待你,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阿檀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含糊。
“不,不要说什么过意不去,我本来就应该……”秦玄策急促地道,然后顿了一下,又接下去,“傅侯爷来找我商量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只问我愿不愿意,是我自己肯首的。”
其实傅侯爷一点都不客气,就硬邦邦问了一句“你肯不肯?”,他怎么不肯呢,简直求之而不得。
烛火摇曳了一下,爆开了一朵烛花,发出轻微的“噼啪”的声响,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似乎不太稳。
“你去了北面三年,很难吗?”阿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比在凉州的时候还难吗?”
“不难。”秦玄策没有任何迟疑,很自然地应道,“好几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想想阿檀,就觉得不难了,只是有一点遗憾,当时我答应过阿檀,若有机会,我带她一起去那黄沙漫天,落日苍茫的壮丽景象,可惜了,我的阿檀不在身边。”
他寥寥几语带过,并不愿意多说,但是阿檀经历过凉州的那场大战,她知道他所说的“快要熬不下去”有多艰难、多惨烈,那时候,她陪在他的身边,他们曾经窝在破旧的木棚子下,一起看着凉州城楼上的月色,确实没有什么难的,只觉得欢喜而已。
而到了后来呢,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如何度过那么多个夜晚的?她想不出来,只觉得心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
“你后悔吗?你豁出性命去,我却不领情,你后悔了吗?”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或许,她其实并不想这么问他,只是喃喃的,近乎自语,说给自己听。
但周围那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蜡烛燃烧时,烛泪流淌下来的声音,所以,她的问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仰起脸,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嗯,我后悔了。”
他回眸,看了阿檀一眼,烛光摇曳,落在他的眼中,那一眼,有一种温存得近乎悲伤的错觉,而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铁血铿锵,坚硬如铁石,却在这个夜晚,变得陌生起来。
“我去求什么圣旨呢,是因为我太过懦弱了,如果一开始就想好了,我要娶你,从凉州一回来我们就成亲,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我自以为对你好,可说到底,是因为那时我觉得你配不上我,才需要那些虚名为你撑住身份,其实,那算什么呢,我喜欢阿檀,我要娶阿檀,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做到?”
他用平淡的语气慢慢地说着,最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是个没用的男人罢了,今日这般境地,都是我自讨的,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也太迟了。”
阿檀忡怔了半晌,鼻尖发酸,她使劲地吸了一下,慢慢地低下头去:“倒也不必如此,我说过了,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看到你,有时候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你能想开了最好,待此间事了,你就走吧,日后彼此不见,各自过安生日子去。”
秦玄策又把头转过去,不看阿檀、也不作声,干脆当作没听见。
阿檀咬了咬嘴唇:“就这么说好了,你……”
却在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元嬷嬷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急促:“娘子,您睡下了吗?”
第86章
阿檀看了看秦玄策, 收拾起神情,掩饰地按了按发鬓,对外头回道:“不曾睡,怎么了?”
“阿檀, 是我, 想和你说几句话,能容我进去吗?”男人的声音清澈而温和, 却是崔明堂。
阿檀吃惊起来, 崔明堂是个执礼君子,孤身半夜来访, 还要进女子闺房, 想来定有蹊跷之处。
她有些着急, 瞪了秦玄策好几眼,怎奈那个男人秉持沉默如山的状态, 继续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直直地杵在那里。
阿檀拿他没办法,这个节骨眼了,总不好和他推搡吵闹, 那更是要惊动旁人了,她将灯烛移了出去,放下花罩间烟水碧霞罗纱帘,遮住卧房里间的情形,然后匆匆过去开了门。
崔明堂踏了进来,他披着一件烟墨色的大氅,半新不旧, 看过去灰扑扑的, 还围着兜帽, 盖住了整个头脸,仿佛是在遮掩着自己的身形。
阿檀心头一跳:“大表兄,出了什么了事了?”
崔明堂对元嬷嬷做了个手势,元嬷嬷马上把门口守夜的仆妇带下去了,崔明堂谨慎地看了看左右,掩上了房门。
“出了什么事了?”阿檀心跳得厉害,“难道,是父亲……”
崔明堂马上答道:“不,姑父好好的,并没有消息传来,你不要担忧。”
阿檀松了一口气。
“但也与姑父有关,阿檀,你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听我说。”崔明堂将兜帽子脱下,一脸慎重之色。
阿檀越发不安,捂住胸口:“好,你说,我听着呢。”
“我在大理寺卿郑大人手下做事,郑大人对我颇为赏识,今天散值的时候,他特意把我叫过去说话,听说宫里传出来的风声,太子殿下不太好,估计拖不过今夏……”
阿檀对这朝堂之事不太懂,听得呆呆的。
崔明堂急促地道:“皇上已经有了春秋,龙体欠安,担忧国本动摇,有意立魏王为下一任储君,魏王者,杜贵妃所出,杜家与傅家有血仇,若来日魏王御极,傅家必为新君所恶,危殆矣。郑大人劝我千万不要再与傅家往来,更不可娶傅家女为妻,我听到这消息,就赶紧过来和你知会一声,你心里要有数,如今姑父不在家,你万事务必小心谨慎。”
阿檀脸色发白,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我一个女流之辈,不涉朝堂,无论什么事,大致不会牵连到我,我却担心父亲,这等情形,对他老人家是否不利?前方战事吃紧,后方若不稳固,岂不糟糕?”
崔明堂摇了摇头:“姑父神武无双,乃不世出的名将,此战应无恙,只是长安局势不明,反倒是你叫我放心不下。”
他来回踱了两步,似乎不太情愿,用一种勉强的语气道:“姑父临走前交代过我,他叫了……嗯,那人守在府里,护你周全。”他说得很含糊,“那人”是谁,不愿直言,只是道,“那人最近称病不上朝,大约宫中的情形,他都没放在心上,这样怕要误事,你明天抽空要和他说说,叫他把精神打点起来,别成天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什么是轻重缓急,一定要分辩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