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105)
风从天边而来,吹动他的玄黑长袍,又恍惚划破了阴影,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中跃然而显,英姿如剑、威武如山,隽永而鲜明,令人难以忘却。
难以忘却。阿檀想,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后,她都不会忘却。
她突然转身,撩起裙子,朝他奔了过去。
秦玄策似乎微微一惊,旋即大步迎上前去,向阿檀张开了双臂。
她扑入他的怀中,就像一只小鹿撞到他的心口,柔软,却撞得他心口发疼。
他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小心走路,跑跑跳跳的,说了多少次了,很不成体统。”
“阿檀喜欢玄策……”阿檀把脸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小小声地这么说着。
饶是沉稳镇定如秦玄策,也禁不住呆了一下。
“很喜欢、很喜欢,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她对他喃喃地诉说着,有些急切、有些颤抖,像是捂了很久,捂不住,说出口,又害羞得快要哭了。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指节泛白。
他问过她很多次,她总是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只有今日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很喜欢呢。
好似有一百只小兔子一起在秦玄策的胸口蹦达,使劲踹他,踹得他心窝发颤。又好似一百只小鸟围着他叫,拿小翅膀扇他,扇得他脑袋发晕。
他屏住呼吸,飞快地看了看左右。
很好,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起。
秦玄策突然用力地抱住了阿檀,勒得她肩膀都疼了起来。他的眉目间带着飞扬的神采,他的眼睛里有光,整个人如同烈日,灼灼耀眼,几乎要燃烧起来。
“嗯,我知道,你自然是喜欢我的,我一早就知道,必定不会有错。”
阿檀又气得捶他胸口。
小拳头被他握住了,放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下。
“乖乖的,回家等着我。”秦玄策嘴角含着笑,如同松林间的风,带着温和而干爽的气息,“今晚上,四方城门处皆会大放烟火,热闹得很,等我回去,陪你一起出门看烟火,我还有一个极好的消息,到时候一并告诉你,你肯定会欢喜的。”
“嗯。”阿檀的眼底浮出了泪光,她从秦玄策的怀抱中离开,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用啜泣般的声音低低地道,“我等你回来,一起去……”
她这么说着,转过了身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滑过脸颊。
秋天的风是冰凉的,连着泪水也很快凉了下来,他身上的味道残留在她的耳鬓处,炙热的、燃烧的松香,一点一点地冷却,无论如何,不可挽留。
她开始走得很慢,后来渐渐地快了起来,她挺直了腰,抬起了头,走过那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没有再回首。
尚宫女官带着阿檀出了玄武宫门,晋国公府的奴仆在那里等候着,管事的安排了车夫并樱桃、石榴两个小丫鬟陪着阿檀一起先回去。
上了车不久,阿檀便对车夫道:“老钱叔,去一趟西市的韦曲横街吧,我想到‘永遇乐’铺子里买几盒胭脂。”
“好嘞。”老钱爽快地答应了,驱车前往西市。
到了那家香粉铺子前,小丫鬟扶着阿檀下了车。
阳光隐没在云层后,天色越来越阴,风吹过来都带着潮湿的味道,快要下雨了。
掌柜的认得阿檀,亲自带着伙计,殷勤地将几个人迎了进去,拿出了大捧脂粉匣子摆开,让阿檀逐一挑选。
阿檀看了一会儿,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对车夫道:“对了,老钱叔,我有些饿了,这附近可有点心铺子?想麻烦你去帮我买两块桂花糕。”
“你要吃桂花糕啊?”老钱赶着车,成天在长安街坊里来来去去,什么都知道一些,他略一思索,道,“邻街的鞍马巷子,有一家卿记点心,他家的桂花糕好吃,苏娘子你自己手艺好,我怕等闲的入不了你的口,只有这卿记桂花糕,勉强可以试试。”
“那就劳烦老钱叔了。”阿檀浅浅一笑,“你去一趟,也不急,慢慢来,我就在这边铺子里等着。”
老钱应声去了。
他到了鞍马巷子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很大,但浸透了悲凉秋意,风卷斜雨,打在人的身上,冷得沁心。
卿记点心摆在外头的桂花糕也凉了,老钱就多等了一会儿,等掌柜的新蒸了一笼出来,软乎乎、热烘烘的桂花糕,用油纸包好了,再拿回去。
谁知道,等老钱回到那家脂粉铺子,却见樱桃和石榴两个小丫鬟惊慌失措地扑过来:“老钱叔,你看到阿檀姐姐了吗?”
老钱眉心一跳:“苏娘子不是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吗?”
樱桃胆子小,“哇”的一下吓哭了。
永遇乐的掌柜皱着眉头,道:“你家小娘子方才挑选了许多胭脂水粉,叫这两个丫头和我们伙计一起算账打包,她自己说要去隔壁的绸缎庄看看,结果这一走,人就不见了。”
老钱惊出一身冷汗,手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不见了?这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人呢,快去绸缎庄找找。”
隔壁绸缎庄的东家听见动静,跑到这边门口看热闹,此时闻言,把头探进来,分辨道:“可不要乱说,我们没见到你们家的小娘子,她压根就没过来。”
“找过了,左右铺子找了一圈,没有。”石榴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们把阿檀姐姐弄丢了。”
老钱腿有些发软:“别磨蹭,快回府里禀明此事。”
一行三人匆匆回去。
前头还只敢和陶嬷嬷说了这情形,陶嬷嬷觉得不妙,又去禀了秦夫人。
秦夫人听得眉头打结:“这丫头,忒不安分,好端端的,怎么就跑丢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我看也不至于有拐子如此大胆,这情形,分明是她自己有意潜逃,十分可恼。”
话虽如此,但她也知道秦玄策对这婢子十分上心,当下就吩咐:“叫管家拿上二爷的名刺去找京兆府尹朱大人,就说我们府上丢了人,劳烦他派人在城中四处找找,务必要把人找回来。”
少顷,管家领命去了。
陶嬷嬷试探地道:“这事,可要即刻去告诉二爷?”
“那不必。”秦夫人断然道,“阿策正在宫中,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哪里由人随意进出?再说了,不过丢了一个奴婢,算什么大事,万万没有为了这个去惊扰皇上千秋宴的道理。”
陶嬷嬷终归心下不安,讪讪地道:“若二爷知道了……”
秦夫人不耐地道:“知道就知道,那丫头自己跑了,能怪谁?”她冷笑道,“我不信京兆府尹找不到人,她一个小小奴婢,一无户籍、二无路引、三无银钱,能跑多远去?等找她回来,定要狠狠惩罚一顿,真真胆大妄为,被阿策纵得无法无天了,这回断断不能姑息,到时候,你们谁也别来劝我。”
陶嬷嬷闭口不敢再说,在那里长嘘短叹的。
秦夫人被陶嬷嬷叹得心烦,只好又吩咐了府里的一干奴仆一起出门去找。
这边按下不提。
细雨如絮,不紧不慢地下着,寒烟笼着长安天街,湿了白墙,湿了黛瓦,也湿了檐角下的门窗,恍然间,让人无处可避,皆被秋色淹没。
阿檀今天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素锦银纹长衣,此时把这长衣脱下,翻了一面,罩在头上,压得低低的,披了下来,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精致的身段。这件外衣是她特意选的,里子是竹青色,灰扑扑的很不起眼,那样遮掩着,街上行人往来匆匆,只当她裹着衣服在避雨,并不十分留意。
她低着头,躲在墙根下走,路上问了几个人,再凭着模糊的印象,一路摸到了济春堂。
照她的想法,先过来恳求小张大夫援手,毕竟,她只认得这么一个外人,他是个心善的,且又知情,断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的道理,得赶在秦玄策回府之前,想个法子出城去,寻那处安身之所,这些事情,她这几日反复在心里谋划过,虽然十分危险,但她没有别的出路了,只能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