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63)
顾植民一番话语,掷地有声。青年学生带头鼓掌,群众们也跟着拍手叫好。顾植民不停鞠躬道谢。记者们纷纷拍下这动人的一刻。
人群散去,顾植民叫住青年学生,想要道谢,谁知那学生微微一笑。
“是我要感谢二位才是!”
顾植民和徐小姐这些年里冒着危险,坚持不断地给进步学生们捐款,支持他们革命、抗日,这位青年人正是无数进步学生中的一员。他们深知顾植民的抗日热情,更将百雀羚视为民族企业。得知百雀羚此番危机后,他们便暗中关注,最终在关键时刻,及时出手,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顾植民连连感激,青年学生却淡然一笑。
“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他一抱拳,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隐在了汹涌人群里。
顾植民和徐小姐站在原地,望着学生消失的方向良久。
许多年里,他们每次捐赠,总能看到一些新的面孔,又失去一些旧的面孔。一个个革命者流血,倒下,更多的革命者接替了他们,继续奋勇向前。
“我们会胜利吧……”
徐小姐挽住丈夫胳膊,靠在他肩上,轻烟似的问了一句。
顾植民搂紧妻子,脑海中回想起许多人的面孔来。有当初在锡箔厂支援战事、救他一命又慷慨赴死的书生;有发奋自强、努力唤醒同学们的如意;有被日军毒打欺凌、誓死不屈的后生;有刚刚的进步青年;还有无数沐浴血斗争的人们。这些面孔散发出同样的光芒——坚毅和信念,必胜的信念!
“我们必胜!中国必胜!”
顾植民笃定地说道。两人相偕着离开,脚步沉重了许多。
翌日,各大报社争相报道了昨日顾植民火烧冷霜的新闻,与顾植民夫妇相熟的东方广播电台还特特采访了两人,以“百雀羚,良心货”为题,专门出了一期节目。
一时间,“百雀羚,良心货”的口号传遍四海,小傅脸上终于挂上了笑容。
这把火虽然损失惨重,但烧出了信心,烧出了百雀羚的“诚信”精神,亦将百雀羚的名声烧得响响亮亮。客人们对百雀羚更加信赖,购买起来没有了后顾之忧。冷霜销量也随之节节攀升,工人们加班加点赶制,仍然供不应求。
顾植民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培福里33号,人人喜气洋洋,各个满面春风。
随着销量的再次上涨,顾植民又招来许多工人,培福里的房子也显得局促起来。
这次,换从来不热衷买房的徐小姐拍板了,她力主更换厂址,扩大生产,最终挑中了济南路崇德路的一处旧工厂。
搬迁前夜,顾植民摸着培福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惆怅地叹气。
徐小姐从身后过来,拥抱住他,两人回忆起在这间屋子的点点滴滴。百雀羚冷霜在这里诞生,百雀羚在这里成长、壮大,如今,雏鹰展翅,终于要离开母亲的怀抱。
良久,徐小姐倩然一笑,打破了伤春悲秋的氛围。
“好啦,只是厂房迁过去,我们又不搬走,侬若是哭鼻子,我可要笑话了!”
顾植民哈哈大笑起来,拥着妻子,望向窗外无边月色。
搬迁之后,崇德路的工厂很快运转起来,工人们忙中不乱,井然有序。一桶桶的膏体冷却成型,又被一双双巧手分装进铁盒里。一盒盒冷霜被整齐地码进箱子里,又被装进车厢里,运往五湖四海。
时光荏苒,崇德路整日车水马龙,赫赫有了大厂气象。
第七十二章 投降
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小炯为已经长成一个少年郎。
民国三十四年,顾氏夫妻整日在厂里忙碌,根本没注意到儿子顾炯为已经有了少年心事。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姑娘名叫孙志芳,既是合作商制罐厂老板孙文豪的二女儿,还是徐帧志的娘家外甥女,一对青年男女可谓是亲上加亲。
这日晚间,顾植民没有应酬,徐小姐也没有工作,饭后,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聊聊闲话家常,顾炯为却宛如腚上生钉,偏坐不住。
“坐没坐相!我平常就这么教侬了伐?!”
顾植民板起面孔,教训儿子。
顾炯为瑟缩一下,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顾植民又是一声呵斥:“背打直!弯腰骺背,像啥样子!”
顾炯为刷地挺直腰背,脸憋得通红。
徐帧志忙打圆场。她老早便瞧出儿子心神不宁,又聊几句闲话,便叫儿子自去。
顾炯为得令,欣喜非常,又强忍住。他恭敬地告别父母后,轻手轻脚出门,走到培福里外马路上,这才撒开丫子狂奔起来。
此时,两个路口外,一个可爱的姑娘正在等他。
姑娘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嘴,头戴遮阳帽,身着草绿色丝质衬衫和墨绿色长裙,外套绿色薄呢短外套。她静静立在那里,不急不缓,不骄不躁,见到顾炯为,露出甜甜微笑,又将手中书本递给他,是张碧梧的《双雄斗智记》。
顾炯为双手接过小说,脸蛋有些发红,因为迟到向她道歉,孙志芳轻轻摇头。两人四目相对,都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培福里这头,徐帧志正在埋怨丈夫对儿子太过严厉。
“侬这样子,蛮不好的,儿子以后跟侬勿亲晓得伐?”
“父母之爱,为之计之深远。至于其他,我也管不了那许多!”顾植民摇摇头。
直到此时此刻,在妻子面前,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这些年里,公司越做越大,他的威严亦愈发深重,可是却别无他法,所谓慈不掌兵,便是这个道理。
顾植民难得泄出一丝笑意。
“我有侬相亲相伴,白头到老,此生足矣。”
徐小姐同往常许多次一样,握住丈夫的手。顾植民揽她入怀,两人踱到院中,观赏着天边银盘。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深夜,蝉鸣悠悠,培福里漆黑一片。
吱呀一声,33号屋子大门打开,一个人影偷偷溜进屋里,借着惨白的月光,鬼鬼祟祟往楼上去。
啪的一声,电灯亮起,照得屋宇通明。徐小姐站在厅里,望着偷溜进来的那人,却是顾炯为。
徐小姐拉过窘迫的儿子,单刀直入。
“谈朋友了是伐?”
顾炯为结巴半晌,却摇了摇头。原来他相思情切,但至今尚不敢表白。徐帧志听了咯咯直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侬若真欢喜她,就勇敢去追罢!”
徐小姐鼓励儿子勇敢追爱,而且讲了早年和顾植民自由恋爱的故事。
“侬父亲从前追求我的时候,那真真是叫历经千难万险,闯过枪林弹雨……”
顾炯为听得入神,但也十分诧异,因为在他印象里,父亲不苟言笑、威严甚重,因此他心里十分畏惧顾植民,甚至想考大学,远远离开上海,去美国留学。
顾炯为将他想去美国留学的想法同母亲说了,徐小姐惊了一下,叫他不要到处声张,毕竟上海现在还在日本人手里,而美国与日本正在打仗。
顾炯为却偷偷和母亲打赌,他听同学们底下议论纷纷,说日本快要败了。
“美军两次轰炸东京,德国业已投降,日本独木难支,撑不了多久!”
顾炯为目光发亮。
徐小姐轻轻一笑,却又叹口气,希望如此吧!只求这场战争早一日结束,这片土地已经经历太多磨难了!
果然,这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播报新闻时,播音员数度哽咽,说不下去,只将话筒对准窗外,听得到处都是鞭炮齐鸣,到处都是一片欢乐。
崇德路工厂也陷入了狂欢,顾植民和徐小姐也情不自禁拥在一起,宋北山常年阴郁的脸庞也露出一丝笑来。
小傅也笑了。笑着笑着,却流下两行泪来。他和宋北山两人不约而同,捧着鲜花和糕点,悄悄来到如意墓前,给她带了这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