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35)
顾植民一阵头晕目眩,他万万没料到,时隔多年,许广胜非但没有从不幸中走出来,反倒将一切不幸怪罪到他的头上——他又何尝能管住自己身高?他又何尝想让翠翠姐葬身鱼腹?他又何尝不想振兴国货化妆品,让天下女人不再像姐姐那样忍受皴肤之苦?
事到如此,他明白多说也无益,叹只叹,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所以,你来看我,就是为看我的惨状?”
“正是。”
“谢谢你,广胜,虽然此时此刻,你我并非兄弟,但你的一番话,也让我明了许多事体。放心,先施的差事,我自当辞去。”
“我给你带了笔墨,只要你承认自己贪污货物,中饱私囊,因此永远退出化妆品百货行业,工部局今晚就会放人——否则……”
“明白,你已经打点好了巡捕房,必然要令我坐穿牢底,对吧?”
“还要抄没所有家产抵债。植民,想想你家中的妻儿,我顾念咱们原来的兄弟之情,所以给你指点这样一条明路。你好生考虑。”
顾植民冷笑一声:“许广胜,我顾某立脚上海滩,靠的不是手段,而是诚心——辞职可以,若是想让我弄虚作假,认下莫须有罪名,苟且偷生,那想都不要想!”
许广胜一怔,片刻收敛面容,站起身,朝顾植民冷冷作个揖,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顾植民颓然坐在角落,望着巴掌大的天窗,看着日光西斜,不禁担心起妻儿的安危来——许广胜临走时的那声冷笑,兴许还别有含义!
他越想越不安稳,跑到铁栏门前,刚要呼叫当差,却见两个巡捕正引一个人,朝牢房这边款款而来。
第四十一章 奔忙
顾植民满心满愿,以为来人是妻子徐帧志,谁道等人走近,才发现是个一瘸一拐的犯人,顿时间心思无着,茶饭不思。
他孤零零挨过一夜,第二日仍无人来,亦无音讯,不禁愈发忧虑,一时担心妻儿会受许广胜、范春城等人胁迫,或遭遇险境;一时又担心徐小姐见自己锒铛入狱,或偏信谗言,与自己一刀两断。如是熬到第三天,外面竟无半丝动静。
结婚数年,两夫妻感情日笃,平素即便晚归,顾植民也会千方百计,或传口信,或打电话给徐小姐通报一声,如今三天不入家门,她竟音信杳无!
顾植民心急如焚,三天未吃一粒米,未饮一滴水,只剩神色恹恹,形销骨立。
直到第四天中午,顾植民绝食已经熬不住,半死不活躺在牢房里。狱警大略得了许广胜关照,强行过来给他灌水塞窝头,顾植民但觉喉咙发酸,一股脑都吐出来。
狱警薅着他衣领,大骂不已,正要挥拳,忽然身后皮鞋响,有人在门口大喊:“老王,狱长有令,顾植民被撤了诉,即刻将他放了!”
顾植民哪里还走得动,直被两个狱警搀上台阶,搀进外室,却见马老板站在屋里团团转,一看到他,连忙上前,握住他手道:“植民,你真的受苦了。”
“马老板,这是……”
“公司撤诉了,你勾结外人,中饱私囊的罪名被洗清了。”
顾植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为何……”
马老板长叹一声,又拍拍他:“多亏你有一位临危冷静,聪明能干的夫人呐。”
马老板将顾植民接出,忙令司机就近找个餐馆,让顾植民权且填饱肚子,顾植民边吃饭,边打听妻儿的处境,才知道马老板已花钱打通了关节,第一给他撤了诉,第二为防不测,已将他家人保护起来。
原来当日徐小姐闻听丈夫被冤入狱的噩耗,急得不顾一切,抱着儿子直奔先施,非要见马老板不可。
马老板虽疑心此事有诈,顾植民或是代人受过,叵耐银行的人作证是顾植民来签领提单,仓库的人似乎也被买通,一口咬定是他找人提走货物,况且他的皮包里就装着新舶来的样品,恰似铁证如山,若不将顾植民缉捕,他便无法向诸位董事交待。
岂料徐小姐听完,一不争执,二不厮闹,只是微微一笑。
“马老板,如果可以,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如果我不能帮外子①洗脱恶名,再请先施随意处置他。”
马应彪惊讶望着眼前这位瘦弱女子,她身上仿佛藏匿着凡人不能窥透的力量,令他不能不点头赞同。
徐小姐于是客客气气起身,又如登门拜访的闲客一样客客气气告辞。马老板暗自惊叹,叫过身边保镖,吩咐他们这几日暗暗跟随徐小姐左右。
“植民此事,必然触及不少人私利,你们务必保护好他的家眷。”
三天转瞬即逝,转眼到了第四天早上,已有董事打来电话,催问后续起诉事宜。马老板硬着头皮暂时压下,正欲派人探问消息,一抬头,却见徐小姐精疲力尽站在办公室门口。
“马老板,这是外子无罪的证据。”徐小姐走进来,将一摞材料轻轻放在案头。
马应彪但觉惊奇,拿起来一翻,只见里面有顾植民办理货物的全套影印票据,更有货栈运货车夫按手印的证词,证明提货人乃一个姓汪的混混,货品被提走了,先是运到哈同花园附近一处仓库,后又分批拉去永安公司货栈。
“这是医院的证明,当日儿子生病,外子与我整夜在病房守护,不曾离开,也不曾有访客。这是梅龙酒家伙计的证词,证明外子进医院前,姓汪的就在酒家与人吃酒,至于吃酒的人,正是范春城和永安公司许广胜!”
马老板翻着票据、证词,不禁暗暗叹服。
“至于外子皮包中的那些样品,实不相瞒,那是带给我的。”
“你?”
徐小姐点点头,将自己经营富贝康公司、研究国货化妆品配方的事情和盘托出,又道:“你若是不信,尽管去我家亭子间看。”
马老板翻了证据,心中早已笃定顾植民是被冤枉,他拍案而起,拱手道:“顾太太,请恕蒙昧之罪,你且在此休息,马某亲自将植民接出来——不但要给他洗刷罪名,还要委以重任,打败对面的范春城诸人,为先施将面子和里子都挣回来!”
顾植民被马老板用自己汽车接回公司,但见同侪纷纷在门口等他,而站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徐小姐和儿子。
历经磨难,夫妻重逢,两人相拥而泣,泪洒衣襟。他感念妻子的智勇无畏,也感念马老板用人不疑。徐小姐更鼓励丈夫,一定要力挽狂澜,把先施输的这一盘棋局逆转过来。
然而许诺简单,做事谈何容易。上海滩兵荒马乱,战线不停拉长,陆运线也被切断。范春城带走了客户清单,还垄断了货源,先施手里根本没子弹跟人对抗。
顾植民急火攻心,拼命维护关系,但有货就是硬道理,范春城不仅把客户带去了永安,而且把跑街、推销那套精髓也带了过去,不停从先施挖人,顾植民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等五月战火平息时,永安百货已经一枝独秀,把先施远远抛在身后。顾植民站在空荡荡的柜台中间,叹息不已。
熟悉的脚步声打破枯寂,顾植民抬起头,看到妻子不知何时来到商场。徐帧志鼓励丈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递给他一张报纸,顾植民接过来,发现是兵燹平息,第三届万国运动会如期举办的头条消息。
整个夏天,在永安的节节蚕食下,先施百货愈发萎缩,商场门庭冷落,客户也逐渐流失。手下人都在庆功,但范春城却心神不宁,他知道沉默不是顾植民的风格,这小子一定憋着绝地反击的手段。
可他思前想后,也找不到顾植民还击的方法。他命令手下,要多抢客户,多抢市场,狠打价格战,不把顾植民整垮,他就没办法把心放回肚子里。
先施的人心神不宁,长此以往,公司早晚坍台。但顾植民却像不着家的鸟雀,整日难寻人影。他们偷偷向马老板告状,马老板也犯起嘀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