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22)
徐靖庵哑口无言,心头疑虑也终于烟消云散。以后几日,便坐等袁焕侠消息,却迟迟没有回音,他不禁焦急,派文旆去袁府打探,也只叫徐家静候佳音。
这一等就又是月余光阴,直等得北风呼号,天寒入腊,仝家仍不见回音。徐靖庵找北方的亲友打听,答复说热河确有个仝家,是满清镶黄旗佟佳氏之后,祖上大半在朝当官。民元①之后,为避灾祸,十分低调。他心中有了底,反倒愈发五脏如焚。
眼看过了民国十六年元旦,北伐军急攻浙江,安国军兵指江苏,上海恰是前线要冲,眼看又要遭遇兵灾血战。此时徐家的靠山傅筱庵站错了队,避进租界,假装归隐。
徐靖庵正心烦意乱之际,袁焕侠终于找上门,还顺便带来仝公子的好消息——承蒙盛情相邀,愿意择日拜会。
徐靖庵闻言大喜,急忙动员全家。一时间,仝公子到访的消息传遍徐家花园,一群叔伯妯娌闲来无聊,日日凑一起嚼舌根,把仝公子传得神乎其神。
仝公子来的那天正是小寒,天上从早晨便彤云密布,但徐家花园却是一派火热景象。上午十点左右,见一辆奥斯汀汽车驶过来,徐家人一阵骚动。
文旌两兄弟急忙上前,打开车门,打头的却是袁焕侠,仝公子带一个佣人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他穿一身上等貂皮大衣,里面洋服皮鞋纤尘不染,正是留洋归来的贵公子做派。文旌、文旆急忙上前拱手相拜,请仝公子进院。
徐靖庵闻听,赶紧出堂迎接。他见仝公子舍咖啡而端清茶,不免心里赞叹此人心中清朗,中体西用,又见他举手投足稳重贵气,天南海北皆能侃侃而谈,心中更是欢喜,遂叫徐小姐父母也过来见面,仝公子闻听,急忙起身,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候。
徐家人见此,也跟着对从来便看不起的两位族亲尊顺起来,当着仝公子面,纷纷吹捧徐小姐父母温良恭俭让,是天生的贵重命格。
寒暄完毕,徐靖庵又邀仝公子入席,徐小姐父母也坐上座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仝公子不问徐小姐,却道:“我本塞北莽人,承蒙贵府殷勤相待。今日进门,便知府上底蕴深厚,整个庭院错落有致,曲径通幽,如苏州的狮子林一般,真叫人想尽情观赏一番。”
徐靖庵一听,心知他这是要看自己家底,连忙叫文旌、文旆引路,领仝公子在徐家花园走访游玩一番。
仝公子一听大喜,先嘱咐佣人陪着送徐小姐父母回屋,顺便将备下的皮裘礼物搬过去,自己由徐家两位兄弟引着,由袁焕侠作陪,带着佣人,把徐家花园走个通透。
眼看到了午后,又回堂上辞别。徐靖庵按捺不住,摒开闲人与仝公子独坐,终于提起侄女名字,想摸他心中底细。谁料不问则已,一问仝公子便扣上茶碗,愁云满面,只是一声长叹。
第二十六章 脱壳
仝公子讲了一通。原来他来沪之前,父母早给他定下一门婚事,不多日他便要回京成亲。若徐小姐再嫁过去,恐就成了二房。
“今见府邸森严,亦是江南望族。无他,只恐辱没佳人,坏了贵府声誉。”
徐靖庵摸摸花白的短髭,却是摆手一笑:“老祖宗讲‘姻缘天定’,西洋人呼之为‘自由恋爱’,只要仝公子与敝姪两情相悦,嫡庶又有何干系?”
仝公子一怔,随即大喜。两人于是堂前计议,仝公子赴京成婚之事暂不声张,待他三月成亲回沪,再同徐小姐“自由恋爱”,在上海办妥婚事。
不过徐靖庵也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登报声明,声明中不可说嫡庶的名分;第二要在上海举办正式婚礼,明媒正娶将侄女接进门;第三要聘礼要厚,以弥补徐家的名誉,他好给族人交代。
徐靖庵开出长长一条聘礼清单,仝公子也未讨价还价一口应允。两人揖别,各自开心。
自仝公子拜访徐家花园后,徐小姐的脸色日益红润起来。徐靖庵此时已不将她当作囚鸟,只将她看成摇钱树、聚宝盆,每日叫妯娌姑嫂陪她在花园里散心。
徐家人也有了盼头,在他们眼里,徐小姐仿佛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等她终有一天做了富贵人家的主,稍微动根小指头就能助他们脱离苦海。
徐靖庵不与族侄女多讲,他主攻的是徐小姐父母。因他晓得,徐小姐就算再枝繁叶茂,终归要将营养反哺到父母根须,抓住了徐家父母的心,才是截住了富贵的源流。
无奈外头光景一日不似一日,战火渐渐逼近。元宵节刚过几天,上海城里就枪声四起。徐靖庵只恨战火来的不是时候,他差人去寻袁焕侠,想打探仝公子消息,却闻说袁家为避兵灾,举家迁往天津去了。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邮差送来一封北京来的电报,报上仅有寥寥数语,但足以安抚徐家上下的焦灼之情——
“家事已毕,三月廿一返沪,暂住劳合公寓,望转帧勿念。仝。”
徐靖庵喜出望外,忙差佣人给徐小姐送过电报去,谁知徐小姐闻听消息,并不高兴,只是感慨自己旗袍款式老旧,不好见客。
徐靖庵开怀大笑,他当即大笔一挥,叫丫鬟给徐小姐父母送去几块大洋,让两个嫂子陪侄女出去,找上好裁缝铺,给她做身最时髦的旗袍,好等仝公子回来穿。
三人于是叫了黄包车,往公共租界的山海关路去,由徐小姐做主,辗转寻到一家名叫“丽尔”的裁缝铺。徐小姐与老板就样式一阵嘀咕,约定好春分那天来取。
从山海关路回来后,徐小姐便常念叨自己的新旗袍,偶或也忍不住打听有无新的电报。徐靖庵则紧催媒人给文旌等兄弟说亲,一俟①仝公子聘礼送上门来,马上便操办其他子弟的婚事。
转眼到了春分,正是约定取旗袍的日子,不料徐靖庵却犹疑起来,昨晚他听说北伐军已经到了龙华寺,离杀进上海只有一步之遥,时局如拉到绝境的弦子,似乎随时都会绷断。
徐靖庵想劝徐小姐暂不要出门,谁料她却急躁起来,质问众人先前将她关在阁楼不让会客,如今又要她衣衫褴褛,究竟是想促成姻缘,还是要从中作梗?!
一番话诘得众人理屈词穷,徐靖庵只得唤来文旌兄弟,要他们保护好侄女,快去快回。
三人乘坐两辆黄包车出门,徐小姐车在前,两兄弟车在后,直往公共租界飞奔。没想到车刚到锡箔厂,忽听一阵清脆枪响,紧接山呼海啸,杀声震天。
文旌两兄弟吓得面如土色,紧催车夫往西冲向梅白格路,等进了租界,这才喘口气掀开车篷,却发现堂妹乘的黄包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皮匠听得正兴头,顾植民却停下来,仰头干了杯中老酒,小皮匠连忙追问。
“顾先生,请问你和徐小姐用的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吗?”
顾植民呵呵一笑:“哦!确有那么一层意味。”
“仝公子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顾先生假扮的?”
顾植民笑着摇头:“并不是。”
“晓得了,顾先生扮作了仝公子身旁的佣人,是也不是?”
顾植民还是摇头。
小皮匠皱起眉头:“若是这样,顾先生如何与徐小姐相见呢——难道,在季风阁饭庄里,你们曾经见过?”
顾植民笑着点点头,他不禁又想起当初与徐小姐父母初见的情形。
当初他请袁焕侠传信,让徐小姐假意应允相亲。等她到了季风阁,他早先一步躲在密室包厢,等“仝公子”引徐小姐推门进来。
数月未见,徐小姐不但身形消瘦许多,眼里的锐气也消减不少,两人坎坷重逢,一瞬间千言万语哽在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顾植民便与徐小姐商议,袁焕侠有两个同学要去欧洲,两人计划助她从徐家脱身,化名登船,先随朋友去欧洲上预科,一切开支由他与袁焕侠筹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