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2)
男人不语,却把两张牛皮纸接过来,他闭上眼睛,把两张纸靠近鼻头,左一扇,右一扇,然后深呼吸两下,如孙行者灵魂出窍一般木然不动——繁华寂灭,万籁空寥,眼前现出一个灰白色世界,他屏气凝息,似藏在森林暗处的捕手,渐渐的,两缕不同的纸香飘入画面,竟在这个世界幻化成两只彩色的精灵,一只是霜色清冷,另一只却缟色枯黄。男人轻手轻脚,想从藏身处探出来捕捉它们。或许是他动静太大,或许是他气息太浓,两只精灵陡然受了惊吓,像游魂一样倏地飞出画面,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
世界恢复灰白,男人叹口气,张开眼,抛下牛皮纸,摸索出一个双毫,却未注意有张名刺⑩翩然滑落,堪堪落入小皮匠眼中。他转身要走,小皮匠怎舍得让他脱身,他揣好铜板,望一眼名刺,脑筋一转,又想起男人前面的话,又朝他背影抛出一句。
“顾先生,方才讲到化妆护肤,侬见多识广,可知道有啥实惠好用的美白霜啊?”
男人本要走到街上,此时却收住脚步,他转回身子,死死盯紧小皮匠,好像他问了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小皮匠浑身发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讪讪说:“实不相瞒,眼看就到媳妇生日,伊从嘉定来上海,在浦东做采桑工,镇日风吹日晒。本想买个雪花膏,送伊开心一下,可那些东西老贵,先生可知道有啥实惠脸霜,或者啥便宜土方……”
小皮匠话没讲完,却见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踅过来,径直发问。
“如何晓得我姓顾?”
小皮匠抖抖那张掉落的名刺,只见上面印着“先施环球百货·护肤化妆·顾植民·襄理”的字样。男人接过名刺,苦涩一笑,又问小皮匠。
“你也是嘉定人?”
“是呀,先生也是……?”
“想给令夫人买护肤品?”
“啊!可惜买不起好的,不好的那些,还不如土方香油膏好用。”
“如有实惠又好用的国货,你会不会买?”
“会的呀,不过国货嘛……阿拉虽是小老百姓,可要求不想打折头……”
“极好,你方才有句话,叫什么‘匠心’?”
“对嘛,我是皮匠,匠心便是做皮匠的心思。”
“那你为何做皮匠?”
“小时便听人说,上海大马路,人人都穿皮鞋,那时我便神往不已。无奈家穷,只有草鞋、木屐可着,若有双布鞋,那简直能走到飞起来——后来初见皮鞋,我一眼便生喜欢,那种色泽,那种光彩,真叫人心折,那时起,我就想着,若能叫每双见着的皮鞋都干净清爽,那才好呢……”
男人恍然大悟:“你讲得好,讲得妙,原来这匠心,是源于一片初心。”
“对对,初心这个词用得更妙——顾先生,侬卖这护手霜、美白霜,难道也有初心不成?”
“自是当然——哎呀,这鞋子脏得厉害,边擦边聊还可以啊?”男人掏出一块银元,塞到小皮匠手里,“慢慢擦便好。”
“要的要的!我给先生打折扣!顾老板,侬是嘉定哪里人?”小皮匠兴致勃勃,看来今晚故事有了,生意也有了。
“黄渡乡,侬阿晓得?”
“黄渡!我晓得啦!‘白菜开花嫩朵朵……’”小皮匠禁不住哼起当地歌谣,这歌谣宛如风筝的弦线一般,直把男人的思绪牵住,飘飘悠悠,拉回到遥远的童年……
第二章 伤逝
“白菜开花嫩朵朵,蚂蚁爬山捉老虎。黄鼠狼拨勒鸡啄煞,小白虱吃脱一只壮猪猡……”
脆亮亮的歌,暖融融的风,一齐在田塍上宛转回荡。彼时的男人还是个青葱少年,他卷着褴褛的裤脚,从稻田的泥水里直起腰。寻常四月,满目晴春,生的气息从杂木林那头吹过来,摇动每一片稻叶,揉皱每一爿水塘,撩开每一粒蓓蕾,拂在少年的脸上。短工们都在田里间草,少年忙中偷闲,迎着风和歌声,闭上双眼,做个又深又长的呼吸。
万千气息飘进少年鼻腔,沁入少年心脾,又在杳杳冥冥的通觉中幻化成万千色彩——野草味疏淡,是淡淡的葱绿;栀子花浓酽,是鲜艳的枣红;一抹灰暗的黧褐色飘过,那是水牛身上的泥土气;一桶浑浊的酱紫色泼来,那是……
“啪”的一声,一只泥手重重拍在少年的肩头,他疼得呲牙咧嘴,睁开眼睛,只见有个圆墩墩的小伙伴正朝他扬起第二只泥手,好像没等打过来,少年便身子一侧,小胖墩一掌劈空,差点闪倒在稻田里。
“顾植民,你又闭眼念经,翠翠叫咱呢,开饭了!”胖墩连声埋怨。
“许广胜,还翠翠,翠翠是你叫的吗?那可是我阿姐!”
“切,你阿姐又不是我阿姐,早晚你还得叫我姐夫!”
“你……个头长过我再说!”
两个少年在纵横的阡陌上跳踉着,边追边笑,朝飘着热腾腾菜汤香气的地头跑去。顾翠翠就站在地头,挨个给长工们发高粱面馒头,舀菜汤,顾植民却不看别的,唯看姐姐的两只手,上头涂着黑乎乎的油膏,闻起来怪味熏人。
顾翠翠本长着一双春葱似的手,这双手把他带大,给他缝衣、熬粥,还牵他捉蟋蟀,抓菜虎。但自从进了吴家染坊帮佣,那双手便渐渐变色,粗糙,最后和母亲一样红肿皴裂。
顾植民心疼姐姐,四处采来草药,调上芸薹油,做成土方药膏,药膏能止痒消毒,但气味着实令人脑壳疼。长工们眼睛盯得紧紧,生怕药膏蹭到馒头上,毁了来之不易的一餐。
只有许广胜毫无忌讳,在他眼里,顾翠翠便是仙女,一笑一颦,都能飞进年画里,挂在吴大户家的椒墙上。他与顾植民同庚,家里困窘,小时便连根扎在顾家,说是兄弟情深,实是为了黏着翠翠姐。有一次三个人捋菜籽,他突然懵头懵脑发问。
“翠翠姐,你真好看,等我长大,一定娶你。”
顾翠翠差点笑倒在草丛里,她用镰刀背拍着许广胜,又指着人高马大的弟弟。
“你这小不点,啥时候个头长过植民,啥时候再来跟我讲。”
许广胜将这句戏言牢牢记在心里,镇日拉着顾植民,拿片碎瓦在村口香樟树下比个头。水桶粗细的树身上,从下到上尽是刻痕。可惜此长彼也长,顾植民永远高许广胜半头。许家家境不济,翠翠帮了两年工,出落得灵光焕彩,又到该出阁的年纪,隔乡有富有人家来提亲,顾妈妈也动了心。
“嫁到好人家,就不必将手沤在臭烘烘、冰凉凉的染坊水里啦。”
翠翠却不响①,顾植民知道阿姐心里有人,但是不是许广胜,他却捏不准。
那日黄昏下了工,许广胜又扯着顾植民比身高。姐姐就要嫁到外乡了,可兄弟唱得还是过家家的戏。顾植民心里酸楚,便故意将腰板往下缩了缩。
“哎,植民,你莫耍赖!我要堂堂正正胜你!”许广胜显然不忿小伙伴的伎俩,用力踢他一脚,那双铁鞋锛得顾植民屁股生疼。
顾植民只好挺直了身板,以前,他不希望姐姐离开家里,每次比试都拼尽全力;但如今,他更希望姐姐留下来,留在村里,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因为春天又来了。
漫山遍野,花都开了。
他给姐姐配土方药膏,就又可以尝试新的蕊,新的花,配出新的药,制出新的香。他还想尝试新的油脂,芸薹油烹菜好吃,但总有股青气味。
他担忧姐姐嫁远,这药膏制出来也无用。而且,据说邻乡那富户规矩森严,当家太太信佛,一日三餐茹素,但性情绝不吃素,待媳妇比佣工更狠辣。
所以,这回许广胜身高超过他,他心里反倒安泰,更何况,许广胜还吹嘘能央告庙里和尚留些酥油,给他做护手油膏用。
“酥油你还晓得?那叫醍醐,圣人灌顶才用的——哎,明日去你家提亲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