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15)
险关当头,焉能不救,顾植民索性一咬牙,腾地从桌下站出来,撒腿就往门外冲去!
第十七章 同好
说时迟,那时快。顾植民趁着几个人被唬得怔住,撒开飞毛腿便往院里冲去!三个人岂能罢休,急忙追上去捉拿。顾植民一脚蹬开院门,跑进小巷,把他们都引出来,然后往北,死命朝中国公园飞奔,就听痨病鬼坠在队尾,边追边喊:“站住,都站住,都是误会啊!”
顾植民才不管什么误会,仗着脚力好,硬是三下五除二把男人们甩在身后。
回头看看没了追兵,再低头瞧瞧,只见洋服崩了扣子,皮鞋裂了口子,倾家荡产买来的衣服变成乞丐衫,不免心疼如绞,转念想想徐小姐已经脱险,就算这身行头化成了灰,又有什么可惜?
他在吴淞江北走街串巷,绕了半晌,这才从盆汤桥过了江,一路前后顾望,迤逦往米号走来。刚推开米号门口,就闻见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他心头一喜,撩开门帘,果然见徐小姐不知何时换了女装,就坐在屋里喝着茶。旁边两个伙计正殷勤给她扇风,见正主进门,急忙跑过来,把蒲扇塞到顾植民手里,道:“快快!这可是你的活计!”
顾植民只好接了蒲扇,走上前去,刚要扇风,却被徐小姐嫌弃道:“一身臭汗!脏兮兮的!难道刚从吴淞江里爬上来不成?”
……
“哈哈哈!”
夜愈深,茶愈浓,人愈静,小皮匠的笑声愈发洪亮,也愈招来服务生的白眼。
顾植民却不以为忤,今晚他本失了归宿,幸好邂逅一个爱听故事的知音,令他能得这宝贵机会,抛却眼前困惑,安然闲坐,眷顾前尘,如同想要招回自己失掉的魂魄。
那样美妙的青春,那样曼妙的佳境,是云霓?还是梦幻?
而此时此刻的他,是行尸?还是木偶?
“顾先生,顾先生!”
他依稀听到有人唤自己,等抽神回来,却见小皮匠轻轻扣着桌子,正在“催更”。
“顾先生,方才的奇遇真是惊艳,可我依然有许多不解之处……”
“我知道,且慢慢听。”顾植民笑着又续上一壶茶,燃起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盘旋缭绕,宛如那个遥远夏日的晴朗天空。
后来顾植民才晓得,徐小姐与自己的渊源,最早还要追溯到去年秋天。
“戴任良叔叔是我家世交,在我低落的辰光里曾鼓励说,他认识一位黄渡乡下来的年轻人,土里土气,却怀抱着扮美人间的理想,为了实现理想,不惜在劳累的工余读书自学。我听着传奇,就打听你名字,于是便记住了‘顾植民’三个字。
“可惜戴叔叔英年早逝,他死之后,我伤心良久,后来想到他曾在书局任职,偶尔去追踵旧迹。如今家人逼我太急,只好逃出来,暂在同学家居住,便更想念戴叔叔,愈发想到书局打发时光,没想到你也在那里……你如何认识我的?”
顾植民只好实话实说,将徐小姐异香的事情和盘托出。徐小姐听完,嗅嗅自己衣袖,诧异道:“却哪里有什么异香!我看你是油腔滑调,只找个借口攀谈而已!”
顾植民不好争辩,红着脸直笑。徐小姐又闻闻,说:“只是我自己调配的香粉而已!”
“你可会调配香粉?”
徐小姐看着顾植民,笑道:“为何不能?我从小便喜欢胭脂香粉,在学校里便看过各类图书,调配些香粉并不算什么,但要将香粉调得又精又好,非要天天动手,日日琢磨才行。所以我便想方设法,混进化学社的试验室,就为继续钻研我理想中的化妆配方……”
一席话让顾植民感慨良久,天地兹大,知己寥寥,能志同道合,又可以追慕者能有几人?他愈发觉得眼前这位女子的可亲,可敬,可爱,她是繁星万千里最亮的那一颗,是万众人潮里最珍贵的所在。
他也愈发爱慕斯人,便愈发觉得自己粗鄙不堪,愈发觉得自己与这位荷花般的女孩有霄壤之别,愈发只好将这份情爱叠起来,收藏在心的最深处。
徐小姐虽是飒爽伶俐的人,却也未开情窦。她喝着顾植民买来的凉茶,自顾自讲最近几日的坎坷。
原来徐小姐今年从爱国女学毕业,本欲进大学深造。谁知徐家号称富有门户,近年却日渐衰落。表面荣光撑着台面,实际已经靠变卖家产、精打细算过活。
大户人家,叔伯兄弟聚族而居,由大伯主事。徐父徐母都是读书的忠厚人,性格软弱,在屋檐下受尽排挤。伯父家两位堂兄到了成亲的年纪,要花费大笔银钿,怎有徐小姐上大学用的余财?在亲戚们软硬兼施下,徐小姐父母只好劝女儿放弃大学,由族亲张罗亲事。
徐小姐是新派女性,婚姻大事,哪里容人摆布?她争吵不过嬢嬢嫂嫂,一怒之下偷偷离家出走,寄居在同学赁来的房屋里。
偏偏这几日陈阿堂事件发酵,巡捕三番五次上门,惹得房东焦虑,把几人赶了出来,只得另寻住所,东一处西一处流浪。
化学社长袁焕侠正是徐小姐的表兄,往日她常在试验室里流连,可自从逃出家门,怕被亲戚知晓,再不敢贸然回去。
时间既久,徐小姐又惦想试验室,打听到化学社要进口几箱梵尼兰荚果,又正好遇见一身脚夫打扮顾植民,于是心生一计,想扮作送货的脚夫混进院里,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与表兄一同进门的人,是我大伯父,也是一大家人的族长,兴许是晓得我常去化学社,便常去那里走访,想抓我回去。”
“抓你回去,就为了逼你嫁人?”
“还能做什么?这些男人满口仁义道德,肚子里尽是臭不可闻的门户私计——不逼我嫁人,他们儿子便没有银钱娶亲——卖别人家女儿,办自己儿子的婚事,岂不是混账?!”
“岂止是混账,简直是混蛋!”顾植民气得跳起来大骂,自从见到徐帧志第一眼,他便下定决心,哪怕自己赴汤蹈火、灯尽油枯,也不可令这女孩受一丝一毫委屈!只是如今自己穷困潦倒,一时真不晓得从何帮起。
没想到徐小姐却打量一下米店,又往里走走,问顾植民:“你这个地方,还收拾得蛮齐楚。”她又嫣然一笑,道:“不晓得我和同学过来暂住几日,又是否方便呢?”
第十八章 拜师
民国十五年,上海的夏天热得出奇,但对顾植民来讲,那却是自己人生里最清爽畅快的一段辰光。先是徐小姐和一位女同学搬来米店暂住,顾植民不敢唐突,把卧房整饬出来,自己在柜台下铺草席过夜。
四五天后,女同学因故赶回绍兴老家,只留徐小姐一人在店里。顾植民更怕孤男寡女,深夜独居,有瓜田李下之嫌,恐污了徐小姐名誉,决然把铺盖搬出米号,寄居在对面礼拜堂的库房间,与一个老裁缝同住。
裁缝老章在教堂边胡同里开了一家小小裁缝铺,他五六十岁年纪,瞎了一只眼,身材瘦小精干,半头银丝却梳得纹丝不乱,每日都笔挺地坐在台子后头,埋头制衣。
顾植民原以为他半瞎,生意不会好,但事实却相反,老章客源稳定,每日都有人登门量身,挣的收成比他多一番还有余。
老章有个独门绝技,客人肩宽、腰围,他眼睛扫过,就知道尺寸,分毫不差。顾植民好奇他如何练就绝技,老章淡然一笑。
“手中虽无尺,心里却有尺,如斯而已。”
顾植民大为叹服。
顾植民倾心以对,徐小姐当然知晓他的心思,她白天在店里也不闲着,在柜台帮着记账记单,在院里帮着量米量面,几个小伙计搞怪,私下里叫顾植民“掌柜的”,戏称徐小姐是“老板娘”。
徐小姐何等伶俐,很快就把午饭时胡诌玩笑的几个店员抓个现行,当着顾植民的面请他们吃了一顿竹板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