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74)
赵识君在那些古怪纹路交汇的巨大圆心处停住脚步。
他垂下目光,深深地凝视着脚旁凹陷入地面以下的阵眼。须臾,忽然间以左手持剑,抬起自己右手来。
待他抖开衣袖,谢长亭才终于看清,对方的右臂之上竟然已满是纵横的血痕!
赵识君一语不发。他以落雪对准自己右臂,顿了顿,再度用力划下!
“嗤”的一声,剑尖划破皮肉,鲜血喷涌而出,汨汨落入他脚旁阵眼之中!
谢长亭忽然便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再度醒来时,对方面色竟然显得那般苍白。
“你看。”赵识君低垂视线,注视着落入阵眼之中、又转瞬间便被吸收的鲜血,“我已经试验过数次了。这点活人之血根本不够满足它的胃口。”
“若是要彻底启用阵眼,恐怕得要……唔,万人之血。”
“倒也无妨。若是一日杀上一人,需数十年之久。可若是一日杀上千人,不久仅需十日了么?”
谢长亭控制不住地皱起眉头:“……你疯了?”
赵识君却猛然间抬起头来。
“我疯了?”他死死地盯着谢长亭,“你说我疯了?”
“你可知我为这一切究竟准备了多少年?我打造这一切花去多少心力?你可知我这些年来的每一天过得有多么痛苦、多么煎熬?”突然间爆发一般,赵识君声嘶力竭地冲他吼道,“九年,整整九年!三千日夜,你可知我心中所想为何?!”
谢长亭神情微怔。
许久,他开口道:“你这是……何意?”
早在九年前,赵识君便已开始动手修建此处?
可是……
谢长亭一阵恍惚。九年前,他才入门短短六年,时年十五,称得上是懵懂无知也毫不为过。
片刻后,他勉强回神,道:“你错了。这世上本便没有生死之术。你实在连那日遇见的魔修都不如。”
“倒也不必此时再来虚情假意地规劝于我了。”
“虚情假意?”谢长亭却是反问,“你亲手害死师弟,却只为再杀万人、令其死而复生?论虚情假意,你当再胜一筹。”
“我不明白,你既然如此恨他,何不戮其尸骨,泄恨也罢,又为何偏要牵连无辜之人?”
“恨?”赵识君却又瞬间被这个字点燃一半,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谢长亭,“恨他?你说我恨?我恨过吗?”
“我恨过你吗,师弟?”
谢长亭心中一惊,险些便以为对方是认出了自己。可接着,他又发觉,赵识君此时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恐怕是魔念上涌,狂乱之中,恰巧将顶着“桑怀嘉”面容的自己,认作了师弟。
“我日日伴你练剑,伴你修行,伴你游山,伴你纵览这世间!”赵识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救你于危难之中,若是没有我,你早便死了!你的性命本该是我的东西!!”
“可你呢,师弟,你都做了什么?”
他说罢,用力地喘着气,又逐渐平静下来。
谢长亭不解地看向他。
“不过如今,再说这些,也早无意义。”赵识君的胸口起伏着,语气重归于平静。
他抬起眼来,又忽然笑了一下,突兀道:“我喜欢你,师弟。”
谢长亭:“……”
起初,他觉得自己是听走了耳,因而并未言语。
可接着,赵识君再度抬手。
一具木制的巨大长盒随着他的动作,自地宫隐没在黑暗处极速飞出,稳稳地落在了石案上,停在了那具木制的人骨旁。
待其停稳之后,谢长亭才认出,这竟然是一具木制的棺材!
“你会怨我么?”赵识君凝视着那具棺木,又看向被绑在铜柱上的谢长亭,“怨我事到如今,才告诉你我的心意。”
谢长亭:“…………”
他有些费力地开口:“其实你并不爱他。”
赵识君却是冷笑:“是你错了,师弟。你从未觉得我爱你,究其原因,是你从头到尾,都未将我放在你的眼中。”
“你拜我为兄长,追随于我,不过是因我曾救你性命,你才对我心生感激之意,才将我视作恩情之人。”
“为何等你死了,我才敢这般言语?难不成你忘了么?你忘记那日我说我梦见你我天各一方,你却说你心中欢喜无比?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若是能一同飞升,也算长相守。’”
“飞升?若是能一同——飞升?”
他说着,大笑了几声,好似自己方才讲了个天大的笑话。
“那若我说,我不能呢?”
“若命中注定,我此生都飞升不得呢?”
“——那你告诉我,你肯驻足人世间,陪我一介凡人,哪怕一日?你肯么?”
谢长亭沉默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晰地感受到,曾经那股他自以为的爱意自心中如何消磨殆尽。好比潮水褪净,露出岸边裸石。一块千锤百炼、无坚不摧的石。
许久,他喃喃道:“不会。”
一瞬间,赵识君面上的神情变得极度扭曲。
“谢长亭。”他道,“果然,你才是这世间最冷心冷情、无爱无义之人。”
说话间,落雪翻动,长袖纷飞。赵识君猛然抬手,将长剑剑尖插入棺木边缘。
“不过……”他的语气有些飘忽,目光不定,先是凝视了一会棺木,又在谢长亭身上停留了一会。
片刻后,似乎终于认出来对方根本不是谢长亭,而他的师弟早已殒命黄泉,赵识君的脸上又重新露出笑意来。
“方才说到哪里了?”他像是重新清醒了过来,“对了。须得万人之血,才能激活阵眼。”
“除此以外,我还得为师弟寻一具合适的躯体。”
“原先的躯体离了生魂,即便再招魂归来,也将日渐腐败。于是我便习得傀儡之术,只需两样物事,便能为我师弟造出一副完美无缺的躯壳。”
“其一,便是傀儡之骨。其二——自然是一副合适的皮囊了。”
话音落下,他直直朝谢长亭脸上看来。
谢长亭忽然间有些不寒而栗。
赵识君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动,语气极近温柔。“你放心,”他道,“在激活阵眼前,我是不会动你的。剥皮时,我下手亦会有轻重,我并不想令你这张脸上再现出痛苦神情。”
谢长亭:“……”
感情对方如此热切地想要贴上来,竟然是图谋自己这张皮囊。
心中百般滋味,一并上涌,万千难言。
他仍旧是不懂,即便自己一心向道,又何曾加害于对方?
以至昔日救过自己性命,那般善良、那般温柔的师兄,要变为如今这般手染鲜血的模样呢?
“至于最后一样……自然便是师弟的魂魄了。”
赵识君说着,目光定定地看向案上棺木。
他的目光忽然间软和下来,握着剑柄的手几乎有些发抖。
“要召回师弟魂魄,自然要他生前肉。体。”
谢长亭:“………………”
谢长亭:“?”
他刚要将身后早已解开了锁链禁制、重归自由的手拿回身前,闻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许久,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赵识君却是不语。他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最后用力一挑,棺盖便猛然一下掀开,露出内里的情形来。
在场的两人皆是一愣。
棺中静静地躺着一位白衣青年,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了无生气。
他双手交放于胸前,覆在那一大片鲜血染就的红布之上,腰间空无一物,只余了一枚玉令。
玉令上赫然是“谢长亭”三字。
即便已过去数日之久,棺木中尸身没有半分腐朽,面容一如当年。
谢长亭:“………………”
他险些便要叫出声来。
——那枚玉令,他临行前,用以约定交换之物,留在了无名境中。
而谢长亭本人,他自己,也正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