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65)
时轶脚步一顿。
他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地回转过身来:“这就是你听完之后的所有想法?”
谢长亭点了点头。“你说的事,我已心中有数。金丹此事,古怪颇多,我身在门中,却未曾知晓半分。”他道,“你伤赵闻竹一事,错不在你。你也不应当为此事再受半分指责。”
“……”时轶有些头疼地看他一眼,“所以呢?你是想做什么?回到宗门,现身说法,说你还活着,我并未对你下过杀手?说心魔境中杀人的并非是我?还说我实有苦衷?”
谢长亭却避而不答:“回到此处前,我便一直想同你说了。只是……”
“只是什么?”
“……”谢长亭默了默。
只是什么?只是想起心魔境中少年时的你,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孤身一人时的你会有些孤独。
可再转念一想,他连百余年都这般坦然地走过来了,犯得着自己去可怜他么?
这些千回百转的思绪到底是识趣地没有出口。他含糊道:“只是一直未能想好。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是半妖之身?你师门能追杀时九一个无辜女童,就不会追杀你么?你在仙门这么些年,还没看透他们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时轶有几分不耐烦地打断他道,“看来我一开始便不同你提起时九的事,还真是对的。”
谢长亭没有同他争论,而是颇为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将你牵连其中。”
“……”时轶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静了静后,开口道:“所以你现在要从无名境中离开,就因为你发觉你师门曾暗中犯下滥杀之过,你要查明真相,来为我洗脱冤屈?”
“不然呢?”谢长亭不解反问道,“金丹此事蹊跷非常。上善门中人猎杀无辜妖兽,取其金丹;后又行转丹之术,将他人金丹占为己有。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当为天下所不容。你又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任由他们将罪名安插在自己头上?”
“因为我不想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再扯上更多关系了。”时轶平静道,“你师门在暗中做些什么,我不关心;他们如何污蔑于我,我更没有丝毫在意——哪怕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又与我何干?”
谢长亭:“可是我在意。”
时轶话音蓦地停住。
许久后,他开口道:“看来你去意已决。”
“是。”
“那我同你一起去。”
谢长亭却又立刻摇头:“不行。”
时轶耐心告罄:“你就非要这般执意去送死么?”
“我说过了,我会小心行事的。”谢长亭耐心道,“我仅仅是潜入其中,并不会因此抛头露面。就算行踪败露,也能全身而退。”
“那为何不让我同你一起去?”时轶少见地有些失态,追问道。
“我师父出关在即。如今天下认定你便是心魔境中凶手,他若是见了你,定不会放过你的。”谢长亭道,“这回出关,他应当迈入渡劫之境了。你不会是他的对手的。”
“那你便是了吗?”
“我……”谢长亭垂了垂眼。
时轶“嗤”地笑了一声。
“看来是我错了。”他绕着谢长亭,慢慢地走了一圈,“我真不该让你入我心魔境中。”
“还记得你在灵虚洞中醒来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谢长亭回忆了一下。那时他还将对方当作是伤害自己师兄师弟的顽劣之徒,曾向对方恶语相向过,于是便道:“对不起。”
“……”
时轶道:“我真不该为你治伤。”
真不该为你治伤——就该将你留在灵虚洞中,将你的性命牢牢抓在我手中,令你不得不对我言听计从。
否则你又怎会忽然要一门心思地回到师门中去、令我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呢?
时轶觉得谢长亭当真是个不长心的人。他就看了那样小小一段回忆,便又开始不自觉地可怜另一个人,全然忘记自己曾因施舍过的怜悯而被一次又一次地如何记恨。
谢长亭却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轶,”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对方,“你救下我,我很感激。但也应当到此为止了。”
“……”时轶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什么叫,到此为止?”
谢长亭想了想:“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往后当各有出路。”
他想,执意要查明金丹一事的人是我,你又何必非要拉上自己作陪呢?为何要再三揽下本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或许是当真不在乎吧。
可他在乎。
时轶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平静道:“你的意思是,在你眼中,我们就该是这般到此为止的关系。”
谢长亭没有应声。他不知为何对方会紧抓着这样的字眼不放。
时轶又紧接着道:“其实在你眼中,我同你的师兄、师弟并无差别。”
谢长亭:“我……”
时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顿住。
“谢长亭,”最后他没头没尾地开口道,“你当真与我父亲很像。”
谢长亭有几分茫然地看着他,隐隐意识到,对方似乎同自己讲的并非是同一件事。
可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开了口,断没有再将话收回去的打算。况且赵闻竹身死一事已天下皆知,很快也会传入见微真人耳中。转丹之术到底如何,唯有亲自回到上善门中,方能一探究竟。
想了想,最后他说:“你能将我的剑还给我吗?”
“……什么?”
“我的若水。”谢长亭道,“那日你将它收去了。”
时轶动作一顿。
许久后,他从怀中摸出两截断剑来,朝谢长亭丢去。
本命剑失而复得。尽管它此时仍旧断作两截,但谢长亭依然感到了久违的心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时轶打断了。
“我不拦你,”时轶朝玉阶之下偏了偏头,冷冷道,“你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亭亭是块木头!
——
第41章 青丘梦(五)
离开无名境的时候, 谢长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这片幻境中的一花一叶都与百年前别无二致,因此当他走下长长的白玉石阶时,忽然停顿了一下脚步。
然而他身后静悄悄的。没有第二个人追上来的脚步声。
谢长亭说不上来此刻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也仅仅带走了断成两截的本命剑。
至于随身的玉令, 依照当初约定, 对方助他拿回修为, 他便将能够随意进出上善门的玉令留给了时轶。
他并不愿堂而皇之地拿着玉令进出上善门。这件物事留在他身旁,只会徒增暴露身份的风险。
巡天在玉阶的最尽头处等着他。
谢长亭上前搂了搂它的脖颈,却没有立时攀上马背, 而是停在了原地。
他忽然开口, 对它道:“我原先便知道,我与他本非一路人。”
巡天扑闪着眼, 望着他。
“虽然我不知为何……”谢长亭放下手来, 转身向着无名境的边缘处慢慢行去,“不知为何他不求长生,不求大道。但他如此选择,想必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可若这世上有诸多不公,我断然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般想来,我们之间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巡天放缓了步伐, 静静地跟在他身旁。它听得似懂非懂, 索性垂下脖子,有些想啃一口路旁的野花, 却扑了个空。
“他前后几次阻拦过我,令我不得离开无名境中。这次答应得这般爽快, 想来我心中还有几分惶恐。”谢长亭喃喃道, 也不知是在说给巡天, 还是说给自己听, “此刻他未追来再做阻拦,我理应松了口气。”
“可我此刻仍是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