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156)
时秋愕然:“你说什么?”
时轶想了想:“他为立玄天柱,剖心而死,杀身成仁,立地飞升了。”
“这……当真?”时秋张大了嘴,随即又以袖口掩住。
她眼中先是惊喜,紧接着,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失落:“那……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时轶点点头。
时秋久久没有开口。
她垂眼看着睡熟了的时薇,半晌,叹了口气:“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夙愿。毕竟当年,到了最后,他也不愿与我成婚……”
说起陈年旧事,时秋的眼中像是起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神情有些茫然。
余下的话音最终淹没在了她哄着女儿入睡的轻拍声中。
“那,小轶。”过了很久,时秋最后问他,“若是你以后也飞升了,还能见着他么?”
“兴许吧。”
时轶从来不知道,自己说谎也能这么自然。
时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那便好。若是你日后见到他了,记得要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时轶想笑,可面上已经全然僵住了。他想说“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又想说“都成了神仙,难道还有过不好一说”。
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向她道:“知道了。”
玄鉴此人。
以身为镜,洞鉴百灵。
闻人镜看清过这世间所有人,却独独没能看清自己。
圣人平生,光明伟正。不曾为人窥见的过往中,他只做过一件错事。
他抛弃过一个女人,最后又因她而死。
时轶默然。
过了一会,他看向在祠堂中忙前忙后,又开始清扫神台上尘土的女人:“娘。”
“怎么了?”
“我出去守着,看外面还有没有危险。”时轶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你注意照看着妹妹。她伤得很重,这几日人不能离身。”
“好,好。”时秋忙不迭地应着。
时轶说完之后,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这令时秋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在她的记忆中,对方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爱笑的人。
自他长大、懂事以后,她已经有许多年没见他笑过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时轶将无极抽了出来,提在了手中。
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些修士,即便隔的很远,即便只是背影,他也将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记得一清二楚。
对方自然也很快地发现了他。队伍最后的人回过身来,警惕道:“谁?”
发现来人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对方稍稍放松了一些,目光狐疑地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提着剑的手上。
“你是何人?”那人道,“报上名来。”
“师弟。”那人旁边的人也跟着转过头来,“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像——”
时轶没有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这些修士杀起来,比杀死一只魔狼要简单太多了。轻轻松松两剑,面前的两人就已经没了生息,倒在了自己眼前。
四周似乎传来了惊叫声,数道剑风倏然而至,却都被他尽数挡下。
魔念在这一刻,于他心底生根发芽、肆意生长。时轶平生第一回 知道,杀人竟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救命!救命!!”
“啊!!”
“杀了他!杀了他!!”
剑上的血越来越多,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太兴奋了。无极的剑身与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跟着震颤起来。轻巧的剑身渐渐变得沉重,定睛看去,能看见有一团半透明的东西包裹在剑身之上,又被它一点一点蚕食。
无极凶性被激发,竟然开始生吞起那些被它杀死的人的魂魄来。
“杀了他!快杀了他!!”
“他一定知道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四周的一切声音都在离他远去。空旷的野外景象旋转变换,血红扭曲的高墙映入他的眼中。虚幻与现实交叠,四周人的面庞由熟悉变得陌生,又由陌生变得熟悉。每一个人仿佛都认得,可到了最后,他连自己是谁,好像都不记得了。
心中一片死寂。
唯余下杀意凛然。
……
谢长亭赶回地宫时,看到的第一具尸首就是洪盛。
这位明月山的宗主,渴求了一辈子的飞升。为了得道大成,不惜依附于上善门多年,不惜于九重血眼中杀死那么多人。
如今,他却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像一个凡人一般死去。
死不瞑目。
洪盛的胸口处破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汨汨从中流出,一直流到地上,汇入血潭之中。
九重血眼,并未就此消弭。
极目望去,四周零零散散,躺着的尸首有上百具之多。每个人的胸口处,都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余下的部分,皆没入了血眼深处。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他想也没想,便要向深处走去。
“谢长亭!!”
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在血眼以外的地界里,看到了萧如珩。
萧如珩断了一只右手。他的身旁是满面愁容的谢诛寰。神医手中捧着他那只断肢,正在他身旁比划着,试图给他接回去。
“别过去。”萧如珩向着他,厉声道。
谢长亭:“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如珩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疯了……你别过去。他已经谁也认不出了。方才我试图阻拦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是洪盛起的头。方才他出来之后,看到时轶倒在地上,可能是以为他是……他就提着剑过去,想要杀他。没想到……”
谢长亭默然。
片刻后,他转过身,向着血眼深处走去。
“谢长亭!!”
一切呼唤都随着九重血眼的深入,被他抛在了脑后。
越往深处走去,谢长亭越能看见更多的尸首。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仿佛在昭示屠戮者的残酷无情。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片血红间,看到了一点白色。
时九受伤了。她此刻已经很难维持人形,双手已经变作了羽翼的形态,一身洁白的羽毛已经尽数为鲜血染红。
即便如此,她依旧用这双羽翼,死死地抱着一个人的腿。
谢长亭终于看清了,此刻立在九重血眼中间的人。
时轶束好的长发尽数散落,凌乱地披在身后。乌黑的长发下,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面上沾着血,无极静静地垂在身侧,剑上是一团纠缠不清的半透明生魂,胸口处则是一起一伏。
而整片九重血眼,此刻也在随着对方胸口起伏的节奏微微颤动。
一呼,一吸。
它正顺从于自己新的主人。
“师父……”时九哀求地抬起头来。
可接着,便被那人极不耐烦地,从自己身上一脚踢开了。
下一瞬,缠绕着魂魄的长剑已横在了她的颈前。
时九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令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许久,慢慢地合上了眼。
可到了最后,她迎来的却并非是颈间的痛楚,而是“当”的一声。
剑身交错。
时九睁开眼来,看见了一把青绿色的断剑。
谢长亭一剑挡开了无极的攻势。
他与时九对视着。
时九张了张口,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
可话还未出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时轶感觉到,自己的剑被人挡开了。
他沉浸在过往之中。虚实交织间,从那些影影幢幢的人形里,走出了一道身影来。
时轶抬眼。
他发现,他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忘记了,却还记得眼前的这个人。
有血正从他的剑身上缓缓淌下。四周皆是他屠戮的修士尸首。他想剖开他们的心看看,看看闻人镜的那一颗,是不是藏在了他们谁的身体中。
对上面前人的视线,时轶其实有许多话想问。这会,他才终于想起了时薇口中所问的人到底是谁。他有点高兴,想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又有些愤怒,要质问他“为什么不来陪着我,害得我落到这般境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