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若有所思:为何顾忌自己?是知道自己是朝廷通缉犯,还是另有缘故?
无论如何,这批生意大概谈了个数,双方道别,胡二未露凶相,张行简也带着他的傻子妻子自行告退。
上了马车,行了一段路,靠着车壁的沈青梧淡声:“有人跟着我们。”
张行简也从风中杂乱的声音听出些动静,却不确定。沈青梧这么说,佐证了他的猜测,他自然相信沈青梧的武力,便问道:“是胡二吗?”
沈青梧漫不经心:“是吧。”
她看张行简:“何必这么磨蹭?直接找到他们老巢,杀进去就好了。”
张行简微笑:“等找到老巢,娘子再大杀四方也不迟,为夫并不会阻拦。”
沈青梧挑眉。
她质疑:“娘子?为夫?”
显然,张行简口中的“娘子”,绝不是“沈二娘子”那个娘子;他的“为夫”,也确确实实占她便宜。
为了便宜行事,沈青梧自囚禁张行简,便称二人是夫妻。张行简慑于她的武力,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过勉强配合她。
然而私下里,张行简何曾会真的认为二人是夫妻?
纵有夫妻之实,却绝无夫妻之缘。
马车颠簸,车轮辚辚。张行简望着沈青梧,显然也想到了这层关系。
他笑容淡一分,语气却仍是轻柔的:“胡二跟着我们,自然是仍不信我们。他若真是博老三的人,这些年,他们东躲西藏,对官府本就畏惧,对出现在眼前的人本就多疑。
“既然如此,我们这出戏,便仍要做下去。”
沈青梧皱一皱眉。
她并非反对二人私下继续假装夫妻,她质疑的是他说她是“傻子”——沈女侠愤愤不平:“我又不是真的傻子,你让我怎么在私下也装傻子?”
她不说还好,一说,张行简便想起她坐在茶棚中突然扮的那个鬼脸。
张行简目光闪烁,嘴角微翘,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沈青梧目光转凶,他勉强收了自己的笑,轻声细语:“娘子莫恼,你什么也不用做,看为夫便是。”
沈青梧便听他的罢。
他们一行人夜里寻了一家民舍借宿,官府暗卫假扮的仆从们卸了药材,又拉着民舍主人一起,去镇上市集看有没有新的货物可买。
他们将不缺钱的行路商人角色扮得认真,胡二悄悄跟着他们晃了一圈,见那些仆人果然去市集。胡二又摸回民舍,费力地爬树翻瓦,伏在冬日寒冷的屋檐上,听那对倒霉商人夫妻可有入睡。
一灯如豆下,张行简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桌前,随意地用几颗石子充当棋子,自己下棋玩。
沈青梧抱着她的刀,贴靠掉皮的墙面而坐,冷眼看着张行简。
好看十分的清俊郎君手指抓着一把石子,眉目如墨。他坐在这布置粗陋的民舍,也如同坐在辉煌宫殿中,只偶尔手腕抬起放下时,那镣铐会彰显他的处境。
灯火映照下,他下棋是真的好看,自娱自乐,十足的浊世佳公子范儿。
沈青梧看得出神。
然而……沈青梧是跟着博容学了几年棋的。
沈青梧不提水平多好,她学习态度一贯端正。博容不求她从棋盘上学会战术,起码下棋能让沈青梧静心,控制她自己火急火燎的脾性。
沈青梧知道自己棋技一般——博容从未像夸她武功天赋那样,夸她读书下棋有天赋。
可沈青梧如今冷眼看着,她怎么觉得……张行简这棋下的,好像还不如她?
她坐在这里看他,他非常随意地支着下颌,整个人都在走神。他下一子,要停顿好久;再下一子,直接忘了上一子的落脚。一盘棋被他下的乱七八糟,沈青梧看得迷糊,都不能确定他是执黑子还是白子。
她看张行简下棋下的,他自己都迷糊了。
俊美的郎君神游天方回来,修长手指抓着一把石子,竟找不到可以下的地方。
沈青梧好整以暇地趴在桌角另一边看他,见张行简茫然了好一会儿,镇定地将已经落脚的一子剥回掌心。
沈青梧:“……”
不是说落子无悔,君子重诺吗?
他收回了一子后仍觉不够,又连续收了好几子。他终于觉得棋盘能看懂了,才满意地继续下棋。然而他接下来的棋路依然很臭——下一会儿,神游一会儿;手下棋盘再次混乱。
沈青梧默默想到自己曾经在东京张家偷看过的张行简:他抓着长林下棋,棋技连长林都比不上。
沈青梧甚至觉得自己都能赢了张行简这一手棋。
听闻擅棋者,皆智谋出群。张行简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绝不是下不好棋的人,但他确实下不好,只能说明……张月鹿下棋时一直在走神,根本不用脑子。
他很懒。
他可能比很多人以为的,要懒得多。
沈青梧窥测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唇角微微翘起。
可爱的懒散的随意的敷衍一切的月亮……连盘棋都下不好,简直不像是博容的弟弟。
这会是个连博容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坏学生,自己绝不是博容教过的最差学生。
沈青梧脑中想象博容与张行简对弈,会如何无言以对;再想象自己与张行简杀一局,会如何杀得张行简片甲不留。
她眼睛乌黑欲滴,趴在桌上,唇角翘得更明显了些。
张行简手中抓着一把石子,神游到了她身上。他看她乖巧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明亮清透,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她虽然不笑,唇角弯的弧度却比平时深一些。
她这么安静地趴在那里。
张行简心口微跳。
他问:“怎么不说话,也不动?”
沈青梧:“你不是说让我不要动,认真扮傻子吗?”
张行简登时忍俊不禁。
他心中软成一团,简直想要、想要……他控制着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行为,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膛,血色涌上脖颈、面颊,他僵坐着,手中只是抓着那把棋子,不敢放下。
张行简轻声:“梧桐……”
沈青梧:“他来了。”
她一动不动,告诉他这么个消息,张行简知道她是说胡二来了。
张行简微微笑一下。
在沈青梧的迷茫中,他推翻他面前那些乱糟糟石子组成的棋盘,不在乎到了极致。他去洗了手,端着一盘糕点过来,坐到沈青梧身边。
他手指夹起一块芙蓉糕,眉目含笑地递到沈青梧唇边。
他笑吟吟:“啊。”
沈青梧:“……”
张行简愁苦,眼中笑意却很深:“娘子,这叫‘糕点’,可以吃的。快些吃吧,为夫还要靠你赚钱养家呢。”
沈青梧迷惘片刻,见他眨眨眼,才明白他在做戏给胡二看。
唔,他在养“傻子”啊。
沈青梧咬牙,对他这逗弄有些恼火。他拿着糕点在她面前晃,玉白的手指摇动,简直像用一根肉骨头在逗小狗。
尤其是他还在笑。
笑屁。
沈青梧不张口,冷冷看着他,他就弯着腰不断用糕点去点她的唇。可惜胡二在外吹着冷风,根本不知道这郎君的怡然自得:
“啊,一、二、三,张口……”
沈青梧冷不丁张口,舌尖抵推那糕点。
糕点柔软,被她一触便从张行简指尖掉地。而沈青梧舌尖一点,眼睛看着他可恶的手指。他一怔,手指欲退,却被沈青梧咬住了。
他一颤,垂目。
他手指被她含在口中,她宣泄又警告,在他手指上轻轻咬了几下。她记得他是个脆弱的郎君,不敢用力,怕咬得他又开始跟她装晕装弱,于是这么几下,张行简根本不会觉得痛。
他心口的血,向外热涌。
他僵坐着,低头看她咬他手指,而他眸心一点点转暗,黑如子夜。
他家学渊博。
他并非外人看起来那般孤高不可攀。
谁年少时,没背着二姐,偷偷看过一两本荒唐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