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断说服自己换新衣,难道有何阴谋?
张行简心中一动,无奈应了她。他等着她的阴谋,就听沈青梧故作自然地说:“不过我女红水平有限,你我可以一同交流。”
张行简沉默。
沈青梧偏头看他:“你不乐意?”
张行简温柔:“没有。阿无若是希望我如此,我自然奉陪。”
沈青梧满意了。
她这才暴露她的真实目的——
她捏着张行简的衣角,扯一扯,让他偏过脸,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她拉着他的手,不理会他的僵硬抗拒,让他摸自己肩上从里衣里飞出的棉絮、以及不知道被勾勒多少次后已经散乱的线头。
沈青梧:“你不如试一试,帮我先缝一下衣服吧?”
张行简僵硬,他额上青筋跳了跳,忍功快要破开。
他终于明白她扭扭捏捏、顾左右而言他、与他讨论半天成衣铺的目的——哪里是被他哄住,被他套话;她是一心一意想让他给她缝补衣裳。
一介女杀手,不会缝衣,自然是正常的。
……可她凭什么觉得他会?!
张行简深吸口气,面上的微笑依然真切。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从沈青梧那里挪回了自己的手。他提醒她:
“阿无,你我孤男寡女,如此不合适。”
沈青梧:“非常时刻,岂能迂腐?”
张行简心中冷笑:你当日不肯扶我,任由我磕磕绊绊跟着你走山路的时候,倒没想过那是“非常时刻”。
他递酒:“此事改日再说。如此良辰,岂可辜负?阿无,先喝酒吧。”
沈青梧再迟钝,也看出他不乐意为她学女红,为她拿起针线,给她缝衣。
她微有失望,却也能接受。
沈青梧非常豪爽地饮了这杯酒,目光在他清瘦单薄的身量、雪白如瓷的面上拂过:
他此时正虚弱,她不好折腾;待他好了,她总要逼他听话的。
只是他若好了,恐怕她想控制他,就有些难度了。
沈青梧若有所思。
她一边饮酒一边琢磨怎么斗张行简,给张行简倒杯酒:“你也喝。”
张行简为难:“在下身上有伤,恐怕不能饮酒。”
沈青梧瞥他,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他却说:“不过阿无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陪阿无吃几杯酒,是应当的。”
他向她敬酒,饮了那杯后,面容被呛红。
沈青梧嫌弃瞥他。
而张行简借这杯酒,终于能引出他真正想聊的话题:“说起来,不知阿无可听说过益州镇西大将军沈青梧?”
沈青梧抬目,幽静看他。
她说:“不曾。为何这么问?”
她手肘撑在桌上,静静看他。他若一句话说得不妥,她便会暴起困之,结束这场游戏。
张行简虽不知她在用什么样的目光凝视自己,但空气中骤然的冰凉、若有若无的寒意,他足以感知。
他镇定地继续为二人倒酒:“在下提起此人,只因阿无与她十分相似。”
沈青梧维持着温柔善心的小娘子应有的语气:“哪里相似?”
张行简:“都救过在下。”
沈青梧怔一怔,撑在桌上的手肘放松下来。
她漫不经心:“救过你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张行简摇头:“在下并不是那么好救的人。”
想杀他的人那般多,从中逃脱并救人,恰好撞破张行简本身的计划,这都需要一定的运气与武力。
女杀手模仿沈青梧,应该了解过沈青梧吧?
孔业让女杀手用沈青梧来动摇他,莫不是真的以为他对沈青梧如何?他可利用这点,试探他们想知道的情报。
张行简作出饮酒过多的样子,他面绯如霞,轻轻晃了晃头。
郎君手支住额头,作出喃喃呓语状:“沈将军昔日救我,如天神下凡,在下区区凡人,对她十足崇拜。”
沈青梧冷笑。
她懒得搭理他这鬼话。
他继续念叨他的鬼话,她抢过桌上的酒壶,自己倒酒喝。
这民舍中的黄酒,不如军中酒烈。沈青梧自己喝了大半壶都毫无感觉,可那张行简喝了区区几杯,便晕头转向,像个醉鬼一样,真是无趣。
无趣的是,他还要拉着她念叨沈青梧如何如何好。
可真正的沈青梧坐在这里,清楚知道他口中没有一句实话。
他说她如天神下凡救了他,但她当年救他时,他被活埋,根本不可能看到她;他说他对沈青梧动心,想迎娶沈青梧,可是家中不同意,但沈青梧知道是他不喜欢她,他与所有人都觉得沈青叶更适合当张家主母。
他说他其实与沈青梧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几句话……
唔,这句倒是实话。
但张行简下一句便是昏昏沉沉的呓语:“若能再见到她,若我不是张家郎君,我便要向她诉说倾慕之心……”
“咔擦”一声极轻。
张行简听出是杯子捏碎的声音。
他朦胧地看向女杀手方向,灯烛火光微弱,他看到模糊的人影笔直坐在自己身畔,杯子捏碎声并不掩饰。
张行简轻笑:“你不相信?”
沈青梧敷衍:“你喝醉了,你去睡吧。”
张行简:“也罢,世人总是不信我喜欢她的。我这样的人,不被相信,实属正常。”
他静下来,不再说话。沈青梧侧过头,看到他低垂目光中的几分失落。
寥落的光落在他眼中,他低头看着杯子,恍恍惚惚地又去饮酒。
张行简蓦地抬头。
沈青梧仓促别过脸,躲开他目光。她心跳一下,想起他根本看不见她。
她重新恢复自己的淡然,听张行简微微笑:“你不信也正常。不过我心中明白就好。我贴身收藏她当日送我的帕子,帕上绣着一个‘沈’字。我若不喜爱她,我岂会如此?”
既然孔业怀疑他喜欢沈青梧,他不如就让这女杀手以为他喜欢沈青梧吧。
他说了那么多话,这女杀手都没什么反应。他几乎怀疑自己试错了,女杀手有更深的目的。谁知此时,沈青梧突然开口:
“帕子?”
张行简顿一顿:“我确实喜欢她。”
沈青梧想:她得把她的帕子拿回来。
张行简凭什么拿着她的东西?她不想自己的东西在他那里——哪怕是一块被她丢下的帕子。
那也是她唯一绣过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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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张行简心力交瘁。
他起初试她酒量,试出她海量后,他便放弃想灌醉她问话的打算;他借着装作醉酒,向她吐露不少假话,想引出她对沈青梧的疑问——毕竟女杀手想假扮沈青梧,总该对沈青梧生平有些好奇。
然而这女杀手……十分有个性。
她闷声不吭独自饮酒,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会,不多说一句话;在他意识清醒时,她还会伪装,在她觉得他醉了后,她干脆暴露本性,一句话不说。
张行简的独角戏快要唱不下去。
但他总归瓦解了她些许戒心,她到后来,总算对沈青梧产生了兴趣,不断问他帕子的事。
性格奇怪的人总有奇怪的关注点。
张行简装酒力不支,说话颠三倒四,他伏在桌上喃声:“阿无,你有时真像她。若不是孔业阻拦,若不是家世阻拦,我、我……”
沈青梧着急。
他一会儿说什么孔业,一会儿说什么被追杀,一会儿嘀咕阿无和沈青梧的相似处……但是沈青梧只想取回她的帕子。
她根本不关心他那些阴谋算计,虚假的喜欢或不喜欢。
可是正如张行简无法让这个女杀手说出孔业的计划一样,沈青梧也从张行简身上问不出她帕子的下落。他说他贴身收藏……
沈青梧盯着这位醉倒的郎君,目光落在他侧过的染了红绯色的玉颈,已经颈下微乱的领口。
她弯腰来扶他:“你醉了,去睡吧。”
张行简被她扶起,被她送上床榻。他闭着眼装弱,感觉到女杀手并未离开。他在心中笑,想自己做出这副模样,她想要什么,总要暴露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