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不可能在多年前写出一个“无”字,还特意送给沈青梧。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将他一眉一眼都烙刻在眼中:“这玉佩,和你在帝姬宴上认识的娘子有关?是同一块玉佩?”
张行简微笑,将玉佩还回来,失口否认:“是在下看错了。将军的玉佩是将军的,和在下找的人不一样。唐突将军了。”
沈青梧眼皮低垂,看着他送回来的玉佩。
她手捏住玉佩这一端往回抽,张行简没有松手。沈青梧低着眼睛,看着玉佩另一端的郎君手指。
她既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大雨中,张行简说他不信什么口头承诺,他要她刺他一刀,他倒在血泊中,倒在她的视线最后。
她又好像闻到空气中的香甜靡靡之气,吞咽声、浑浊急促的呼吸声,眼睛看到张行简修长的、青筋疾跳、满是绯意的脖颈。
她还看到重重伞影,灯火游离,张行简跪在她面前抱住她……
那些画面、那些情绪,像藤蔓一样纠缠,奔腾不息,在她心中扎根、生芽,誓要破土而出。
现实中,寒风中,沈青梧周身忽冷忽热,听到张行简询问:“我想问的是,将军的玉佩是哪里来的?送你玉佩的人姓甚名谁,和你什么关系?”
沈青梧答非所问:“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看我?”
他的回答,关乎她如何看他。
张行简怔住,抬头疑惑看她。
沈青梧重复一遍:“高高在上万人追捧的月亮,怎么看待平凡渺小不被看到的普通人?”
【你怎么看待我呢?
月光之下,那些普通的走卒,那些远走他乡的过客,那些不合群的异类,那些以女子身份和男子一起在战场上拼杀想搏出些什么的人……不都是芸芸众生吗?
不受重视的人,被世人遗忘的人,不受期待的人,是否被权高位重者不屑一观呢?
在蝼蚁苟且偷生之时,人生来有贵贱之别,我与你们的区分,是否荒唐而没有尊严?不被看到的人,到底能走多远?】
她一遍遍审视张行简是怎样的张行简,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沈青梧无法表达自己心中真切的迷茫,说不出自己真正的困惑,她希望张行简听得懂她在问什么,毕竟他之前就懂了。
张行简看着她许久。
他望着她眼中的幽火,从那幽火看到她的执拗、沉着。
与众不同的娘子,总是有旁的娘子一辈子都未必会有的困惑。不甘于柴米油盐不愿自困宅院的娘子,生来就魂魄熠熠发光。她本不寻常,她以为自己很寻常。
张行简心头的血热了又冷,冷了再热。他握着玉佩这一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张行简侧过脸,躲开一瞬她这般笔直无畏的目光。
张行简转过脸来,又是他往日那般镇定温和的客套模样。
他微微笑:“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青梧愣一下,目有迷惘。
她听张行简不要钱一样地说着恭维的话:“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以女儿之身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见你的卓越。你已达到世间女儿、男儿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区区在下,哪敢妄言?”
沈青梧看着他不说话。
张行简便温温和和,说更多好听的话。无外乎夸奖她的优秀,赞赏她的勇气,说谁也比不上她……他多有才学,同样的话修饰后经由他说出来,总是好听委婉。
旁人还有三两个缺点,沈青梧在他口中,一丝半分的不好都没有。非但没有,而且桩桩件件都出色。
沈青梧若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还以为他在夸天上下凡的仙女。
张行简说完了自己的高见,含笑等候她回答他的问题。
沈青梧回答:“送我玉佩的人,活在世上。”
张行简颔首,这正是他的判断。
沈青梧继续:“送我玉佩的人,与你性别相同。”
张行简:“……”
沈青梧:“送我玉佩的人,和我要送宝剑的人,是同一人。”
张行简眼皮微跳:“……”
她这一句话一停顿的古怪说法方式,让他有不妙的感觉。但是想到沈青梧本就有个性,他便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然而沈青梧统共说了这么两句话,便停下了。
张行简呆住。
他迷茫看她一眼。
他看到沈青梧在咬着牙盯着他冷笑。
沈青梧说:“我好糊弄?”
张行简反应很快:“何意?”
靠坐在墙根下的沈青梧腰杆笔直,一点点倾身靠近他。
他眉毛轻轻动了一下,面上疏淡的笑微僵,但张三郎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依然保持着优雅气度,眼眸清黑中,带着伪善的温和。
沈青梧呼吸拂在他面上。
他一动不动。
沈青梧慢悠悠:“我举世之才,旷世难求,谁也不如我好。我要这么好,你当年为何拒绝?”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一码归一码。是在下配不上你……”
沈青梧:“我这么好糊弄?你把我当傻子?
“你如今话说得这么好听,句句夸我,今夜对我唯命是从,我一点不搭理你,你也丝毫不在意……可我记得平时的张行简,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与我牵扯什么,引出误会。”
张行简眸子微微缩一下。
他含笑:“将军多虑了。”
沈青梧贴着他耳:“我有没有多虑,你心里清楚。”
灼灼气息拂在他耳尖,他忍着那痒意,让自己成为一尊木雕。
沈青梧轻笑:“你夸我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说以诚心换诚心,你不诚实,我也没必要对你和盘托出——你想知道玉佩的来源,玉佩和我的关系,你自己想办法吧。
“张行简,恕不奉陪。”
张行简猛一下抬头。
沈青梧起身,微凉的武袍袖子擦过他衣角。脚步声远去,他静静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头对他挑眉,凌乱发丝散在她颊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调皮戏谑,又有看他吃瘪的幸灾乐祸。
她边走边回头,翘唇嫣红,眸若星子,揶揄满满,嘲弄满满,还十分愉悦、开怀。她这时的笑容十分明艳,与往常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全然不同。
沈青梧本也是个美人。
只是不爱打扮,只是活得粗糙,只是和她那位美丽婉约的堂妹沈青叶全然不同。
张行简低垂下眼,不多看她一眼。他神色冷清,眸中那温柔怜惜的笑意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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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张行简那药真的很厉害,也许是逗弄张行简确实让人心情好转,沈青梧觉得身上似乎不那么疼了。
她便有力气去找杨肃他们,帮他们一同安排百姓离开。
东京上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年年岁岁,不管沈青梧在不在东京,这里都一样的繁华热闹。
夜深了,沈青梧与众官吏送走百姓们,街上已没什么人。杨肃这才关心问沈青梧有没有受伤,沈青梧摇头表示没什么。
人们纷纷离开,杨肃去送一个迷路的老人回家,沈青梧最后打算离开这里回驿亭时,再次遇到了张行简。
张行简做完了他应该忙的事,周围官吏零零散散,靠着汴水边,他正蹲着,和一个乞丐说话。
从巷口转过来的沈青梧本昂首挺胸,看到他的背影,也看到长林站在张行简身后,她鬼使神差地重新躲回巷子。
因她发现,张行简正在说话的那个乞丐,正是傍晚时张行简去接沈青叶之前,和张行简躲在街头喝酒的老乞丐。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沈青梧靠着墙,偷听张行简那边说话——
长林感觉到气息,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郎君。张行简像是没听到一样,仍在和老乞丐说话。
张行简笑:“你也来看灯?”
老乞丐没好气:“自然!要不是我来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和我喝了好几年酒的小鬼,是张家的三郎,大名鼎鼎的张月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