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肃:“东京的贵族郎君,如此娇弱吗?我也是世家出身,虽然是旁系,但也从小不缺什么,可我怎么没这富贵病……阿无,他是不是骗你的啊?”
杨肃煞有其事:“张三郎向来情绪不外露,对谁都是和颜悦色,见面三分笑。这样的人说自己怕雷,你相信吗?他莫不是在哄你?”
沈青梧被张行简哄的次数太多了。
沈青梧也开始怀疑。
沈青梧:“他为什么要哄我?”
杨肃:“……可能有咱们暂时没看出来的目的?”
沈青梧认为有这种可能。
于是她陷入思考。
但是她很快否决了这种想法。
沈青梧:“人的本能是说不了谎的。”
张行简眼中的恐惧,身体的战栗,脸色的惨白……他是一个很喜欢用笑容来掩饰情绪的人,但他方才眼中的笑意里,分明有害怕。
沈青梧不会看错。
沈青梧逼杨肃:“怎么办?快想法子。”
杨肃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他向来是沈青梧的“智多星”。
他和沈青梧蹲在树下,帮她参详:“如果是一个小孩子,怕打雷的话,就哄一哄得了。你没见过那些怕打雷的孩子,都往娘亲的怀里钻吗?娘亲抱着孩子,哄一哄,孩子就睡着了,不哭了。”
沈青梧:“不知道,没见过。”
杨肃一怔,想起来她没有见过亲娘。
杨肃默然。
杨肃半晌说:“总之是这么个意思,你自己琢磨便是。”
沈青梧:“那你去哄。”
杨肃:“……”
杨肃手指自己:“我?!”
沈青梧:“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想和他多说话。你们同是男子,应当更有共同语言。我觉得你挺会说话的,你去劝一劝他。”
杨肃无语:“人家需要的是我吗?”
沈青梧:“上峰的话,你敢不听?”
张行简从墙内转出,便看到杨肃、沈青梧二人又蹲在那里,背对着他嘀嘀咕咕。
雨水蜿蜒成河,从那二人脚边流淌而过。
雨打新枝,春山如翠,好一对般配的年轻儿女。
他们有共同话题,有共同的志向,有共同在做的事。他们常日在一起,常年在一起,对彼此习性熟悉无比。他们在军营中说不完的话,出了军营还要继续说……
杨家好像是弘农那边的。
杨肃这支旁系似乎是走武路的,杨肃少年就从军,如今依然在从军。杨家多一个武功高强、与儿子一样在军营的儿媳,似乎杨家也不是接受不了。
张行简听说,杨家很宠这个儿子。
张行简静静在那边看了半晌,他已经开始想杨家能不能接受沈青梧无嗣……杨肃在沈青梧的逼迫下,硬着头皮跟他打声招呼:
“三郎,你还好吧?”
张行简望过去。
他乌黑眼珠如浸在水中。
杨肃指指天上的闷雷。
张行简看向沈青梧,目光晦暗——她连这个都要告诉杨肃?
她真的……不在乎他了吗?
张行简这一眼分明没什么,沈青梧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样。她心中茫然,面上淡定。她看杨肃硬着头皮安慰张行简半晌,张行简一直沉默。
张行简好半晌才对杨肃说:“我还好,没什么事。不会耽误行程的。”
背过身,张行简将沈青梧送给他的干粮留给墙根围过来的猫狗了。
她既然不是诚心给,他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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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觉得,今日雨太大了。
山路太难走了。
最受不了的,是那种压抑的气氛。
之前没有这样。
之前都是沈青梧和杨肃在前面说笑,张行简沉默地跟着他们。而今杨肃被沈青梧指派去照顾张行简,沈青梧悄悄看,觉得杨肃这“照顾”,实在不像样子。
还不如她呢。
杨肃根本看不出张行简哪里不舒服。
杨肃拉拉杂杂扯一堆话,都是聊风景聊民俗,张行简温温和和地偶尔回一两句。
沈青梧在旁着急:杨肃是不是有病!看不出张行简身体不佳,竟然一路让张行简不停说话。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在路尽头看到了一处客栈。沈青梧毫不犹豫地直奔客栈而去,告诉杨肃:“今晚歇这里。”
杨肃说:“不好吧?万一追兵就在附近,这灯火通明的,未免显眼。”
沈青梧推门进客栈,跟老板要了两间房。
杨肃努力去思考沈青梧的行径意义。
他拉她到旁边,低声询问:“你的伤加重了,需要休息?”
沈青梧身上的伤,确实一整日都在折磨她。但是沈青梧吃多了苦,这点儿伤,她不放在眼中。对她来说,不是下不了床的伤,都不算什么。
只是杨肃这么问……
沈青梧:“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她拉着杨肃离开,张行简在客栈柜台前,轻声开口:“沈二娘子,两间房,如何睡呢?”
沈青梧:“你一间,我和杨肃一间。”
杨肃认为沈青梧分配得十分得当。
杨肃:“你身体不是不舒服吗?你好好歇一歇。我和沈将军皮糙肉厚,随便睡睡得了。”
张行简:“沈二娘子是女子,恐怕和杨郎君不一样,并不皮糙肉厚。”
沈青梧抿唇,看着张行简。
张行简没有看她。
张行简从怀中玉佩上摘了一粒珍珠,留在柜台上:“麻烦店家,多备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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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拉着杨肃到了客栈马厩。
杨肃看着一脸恍惚的沈青梧:“有什么事?”
沈青梧从客栈住房的风波中回神,瞪杨肃:“让你照顾张月鹿,你就这么照顾的?你看不出他一直很难受,一直在发抖吗?你居然拉着他一直说话,不让他停……你怎么想的?”
杨肃:“帮他转移注意力。”
沈青梧被噎住。
杨肃:“何况,你哪里看出人家难受了?人家眉头都没皱过,脸色也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惨白。我还特意数过——天上雷声炸的时候,他顶多不说话,根本没有多余反应。
“我看你是被骗了。”
沈青梧怒:“你看不出他在强忍吗?!”
杨肃:“看不出。我只看出你在没事找事。”
沈青梧气得不行。
气狠了,她又开始咳嗽,喉间腥甜,一口血都快咳出来了。
杨肃这才服软。
杨肃向她认错:“……阿无,我不觉得一个男人需要特殊照顾。在我眼里,我觉得你的伤比他那点儿矫情严重多了。你让我照顾他,我怎么照顾?
“难道像你白天那样,抱着他哄啊?恶不恶心?就算我不觉得恶心,你觉得人家让我碰吗?我看你是色迷心窍,只盯着张三郎漂亮的脸蛋,被迷得晕头转向,忘了那可不是善茬。
“你就是被他骗了。
“哪有男人怕打雷的?人家把你当傻子一样骗,你还心软。”
沈青梧冷声:“滚。”
她心中道,我自己想办法。
沈青梧莫名相信张行简就是怕打雷,这是一种无法和杨肃解释的直觉。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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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荒山野岭外唯一的一家客栈没什么生意,天刚黑不久,客栈老板与小二只亮了一盏灯,自己都去睡了。
雨还在下。
天地冷寂,雷声闷闷。
沈青梧在张行简的客栈门前徘徊。
她徘徊了约莫半个时辰,告诉自己:我只是看一看。他要是病倒了,不还得我照顾吗?
沈青梧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一室漆黑,没有点烛。
沈青梧目光适应了黑暗,微微眯眸,与靠墙坐在榻上的张行简四目相对。
他竟一直在看着这个方向。
乌发白肤的郎君拥被坐在榻上,潮湿发丝贴颊,眼眸乌黑泠泠。他看着瘦薄羸弱,却在闪电划破寒夜的每一个瞬间,让沈青梧看到了他那风流意态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