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看到她下巴与唇角上的血,伸指来抚摸。沈青梧倏地侧头,不让他碰。
他目光暗一暗,只好收手。
张行简温声:“梧桐,我们谈一谈。”
谈谈谈。
整天要和她谈。
哪有那么多话和她谈!
沈青梧脸上神情十分不耐烦,她起身就要走,他伸手握住她手,放于她膝盖,制止她站起来。
张行简:“听我说下去。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见我,不想再听我说……那这次就是最后一次,我绝不会再去打扰你,说到做到,好不好?”
最后一次……
沈青梧身子僵一下,她推开他握着她的手,却也没有再坚持离开。
也许是好奇他到底能再说出什么谎话。
沈青梧说:“你的说到做到,从来都不算数。”
张行简默然。
他轻声:“我其实是说话算数的……只是在你眼中,恐怕我就是一个每句话都有目的的恶徒。我很努力去改你对我的这种印象,但是……因为一些事,看起来我失败了。”
沈青梧心想,他可真冷静。
与她闹到这一步,还能蹲在这里与她说话。
以为她会那么温柔?
以为现在是很好的聊天时间?
张行简不去和博容勾心斗角,不去操心那些让沈青梧厌烦心烦的事,却要收了伞,和她一起躲在这棵树下说话。
张行简低着眼,目光近处是她笔直的腰身。
能否成功,在此一战。
张行简希望用最小的代价,解决这场叛乱,希望所有人回到原先的位置,不再劳民伤财。他同时希望沈青梧相信自己,愿意和自己一同离开。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若说服不了她,可能会永远失去她。这是张行简要做的极为慎重的选择之一,他耐着性子,此时此刻仍在斟酌。
张行简仰着脸,让她能看到她一直喜欢的这张脸。
他目中光华流动如星子闪耀:“梧桐,我喜欢你。”
他重复:“我是真的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沈青梧无动于衷。
张行简笑了笑:“我想娶你。”
她有了反应,冷冷看着他:“你做梦。”
张行简微笑:“我当然知道我在做梦……这是我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天龙十九年时我去查你的过往,登门拜访沈家。”
他平静地面对曾经的自己。
他说:“雨大不住,天地幽静。从我踏入沈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断绝你我的任何可能了。”
这个故事,沈青叶刚刚讲过。
张行简从他的角度,要重新给她讲一遍这个故事。
张行简说得很慢,句句斟酌。他在思考,也给她思考的时间:“……我确实做了那些事,确实为了断绝你我的可能,给了你致命一击。但是我当时……并不觉得你无路可退。
“梧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一年的我,做出那些决定的我,是不爱你的,对你毫无感情的……我和你在当时,是一对陌生人。”
沈青梧盯着他:“我救了你!我将你从活埋中救出,我带你逃亡,帮你杀那些追杀者。我救了你!”
张行简轻声:“是……你是我唯一的救命恩人,我当然知道。可是……梧桐,其实,我不需要被人救。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多想,我是想说——对当时未及弱冠的张月鹿来说,沈青梧是一个救过他一命的女子,但是他本不需要被救,他有自己的解决方案……沈青梧对当时的张月鹿来说,是人生一个意外。”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静静看着她,见她没有发怒,他才试探着继续说下去:
“梧桐,你确实……是很奇怪的。我如今折服于你的奇怪,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刚刚见过你,就了解所有的你,被你的不容易打动。我对陌生人都是那样的——报恩归报恩,正事归正事。
“在当年的我想来,你武功高强,沈家不支持你,我对我的救命恩人的报答方式,就是让她去一个适合她的环境。对于一个可有可无的救命恩人来说,我认为我解决她当时的困境,并不算错。
“我确实不能在当时顺应她想要的报答方式——梧桐,你当初是想嫁给我。可是除了‘救命恩人’这个头衔,我们并无交集。不是说你喜欢我,你救过我,我就必须以身相许。那是不对的。”
沈青梧睫毛被树上落下的水溅一下。
她道:“你在强词夺理。”
她说:“那年,我真的很不开心。”
张行简心口被刺扎。
他颤声:“是、是,我后来知道了。但我当时不知……梧桐,我确实不能预测到后面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脾性那么倔,什么都不要就要离开。
“其实你在说要离开的时候,我便有点心动了……可是我不能心动。”
他给她解释:“我背后是整个张家的希冀,我们家曾经因为一桩惊天动地的情爱出过事,你如今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二姐是害怕感情的。自然,也要包括我——我不断提醒自己,我不能感情用事,不能被情迷惑心志。
“无论是娶沈青叶,还是娶任何女子,对我来说确实没什么区别。我不爱谁,也不厌谁……谁对我来说,都一样。”
沈青梧垂着眼。
沈青梧问:“那你现在说你喜爱我?早已做了的决定,你要反悔?”
张行简轻声:“我并不想反悔的。可是梧桐,你太异类了,太吸引我了。”
沈青梧怔住。
她早料到他会甜言蜜语地哄骗,可是短短几句话,他说了几次“喜欢”,她心中觉得、觉得……很奇怪。
张行简温温和和:“你对我,充满了吸引力。你每一次与众不同的行径,都要放大一遍我心中的感触。每一次和你见面,我都要强忍着不去招惹你。
“梧桐,我是一个不对任何事倾注太多感情的人。因为我不在意这世间大部分事,所以一些强硬、古怪、逼迫,都非常吸引我。这种感觉,是罂粟。我心知肚明,但是妄图操控感情,本就是错的。
“你也许不信,但是——天龙十九年,你已发誓与我再无纠葛,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但我依然让你刺我一刀。我当时做这样的决定,是我当时便知道我心动了。
“你说永不嫁张行简的时候,决裂、冷漠、杀气腾腾,既固执,又孤独,带着一往无前的狠……我当时便心跳不住,血液逆流,全身滚烫。我知道我被吸引了,我要努力克制这种吸引。”
张行简漆黑眼中雾气涟涟,是雨水连绵。
他在怔忡间,将自己代入那一年,为她剖析自己所思所想:“如果我不让你刺我一刀,我生怕我会走过去,当场否决我做的所有决定。如果我不让你刺我一刀,我生怕我会忍不住去找你,去说我们试一试。
“那是极为可笑的一件事,在我长年累月受到的教育中,为情所迷本就不应该发生。而我发现你是那么狠的一个人,我只能借助你,来逼迫我自己收手——梧桐,你刺我一刀,你恨我恨得要死,你再不会跟我在一起了。我再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沈青梧盯着他。
沈青梧慢慢说:“正如此刻。”
张行简唇角仍带着笑,笑意却是凄然无奈的。他承认:“正如此刻。”
他再道:“但是我们依然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交集,你每一次的靠近,对我都是诱惑……”
沈青梧靠着树,恍惚地听着这一切。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在她想来,沈青梧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人。什么都做不好,脾气也很讨人厌。能接受她脾气的人,必是本性宽容之辈。但这种接受,不是喜欢。
沈青梧只想找一个人平等地看待她,不将她当做异类。
可是,如果张行简没有骗她,如果张行简说的是真话……他是唯一一个,说喜欢她脾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