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刷刷作响,冬日夜空清寂,偶有星光轻闪。
树林中的沈青梧托腮,左右观望。
谁是梧桐?鬼吗?
张行简被她这个动作逗笑。
可他也要坚持叫她“梧桐”——他是唯一这么称呼她的,他绝不能让她把张月鹿等同于相似的某个人,让她觉得张月鹿随时可取代。
好在沈青梧虽然固执,但那两黄金,总算追回了一点补偿。何况……张行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她脸色平静一些。
张行简:“那么……沈青梧,我们可以谈一谈了。”
谈一谈。
这三个字总是出现在她和张行简之间。
每一次谈,都是张行简要开始行骗了。
沈青梧冷眼旁观。
张行简无奈:“你就对我没有一点信任吗?”
沈青梧自然不会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而开口说话。
张行简心中苦笑。
他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真正放任自己的动心后,也确实会被这种不信任而伤到。算了,他咎由自取,能抱怨什么呢?
沈青梧观察着他。
她方才不开口,这会儿倒纡尊降贵拖着破锣嗓道:“你生气了?”
她见他不高兴,就兴奋。
张行简默。
他调整情绪,微微含笑:“怎么会呢?梧桐正是靠着对我极大的不信任,才全身而退,没有在我这里吃什么亏。我敬佩你还来不及呢。
“但有时候,你可以动一动脑子——博老三的事情,我若骗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张行简语重心长:“我承认,我对博帅,确实不像你对博帅那么迷恋,那么崇拜,那么喜欢。但是博帅是我兄长,他真实身份暴露,跟着受罪的是整个张家……我肯定与他站一线,肯定千方百计帮他。
“这个,你能明白吧?”
张行简见她又沉默下去。
张行简说:“我知道你不爱说话,现在对我很烦,比往日更不想搭理我。不如我来理一理这些事,问你些问题,若是对的,你就点头,若是错的,你就摇头。我们一起复盘,可否?”
沈青梧心想:那得看我心情。
张行简看她没反对,便自顾自说起腊月五日发生的事。
他首先向她承认,他确实没有好好呆在地窖中,没打算等她回来,他当时确实想离开。她误会他,也是他不谨慎的缘故。
他再总结起从陈太守那里得到的讯息——
“你觉得是我想杀你,我想欺骗你,因为那个骑士拦着你,不让你上山,对么?你觉得我对你也不是一丝半点感情也没有——我应该也有几分不忍心,不想你上山送命。但是为了我的计划,你一上山,我就必须要杀你,掩盖一些真相。
“你是这么以为的,对不对?”
沈青梧犹豫一下。
为了博容,她选择和张行简交流。
她点了点头。
张行简:“而今你信不信,那个骑士不是我的人。我没有阻拦你们,我对山上发生的事毫不知情……你信不信呢?”
沈青梧再犹豫一下,不甘心地点点头。
张行简舒口气,心中微有酸意:原来为了博容,她愿意理智沟通,愿意去弄清楚真相啊。
张行简:“我事后让长林去打听了,不过山上起了火,山上的山贼们没有你这么好的武功,他们全都丧命。而山下那些原本伏击我的山贼,如今关在大牢中,根本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换言之,如今只有你知道山上发生的事。想查真相,你得从自己身上开始,你同意吗?”
沈青梧没反应。
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张行简:“那让在下猜一猜,你这么生气……是因为博老三逃走了?”
沈青梧摇头。
张行简:“博老三告诉你一个消息,说我和他勾结,你被我骗了?孔业才是受害者?”
沈青梧继续摇头。
张行简沉思,眼睫颤一下:“博老三……莫非死了?”
沈青梧郁郁点头。
想起此事,她至今不甘。
她让博老三在她眼皮下死了,还在山上爆炸中受了重伤。她下山后去地窖,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张行简还在这里,是自己猜错了。
可是张行简不在那里。
沈青梧当时,真的以为是张行简做了一切。她快被气死,她郁郁不平……都是因为张行简!
张行简让自己忽视她突然凶起来瞪着他的目光,他思考:“是你杀了博老三吗?”
沈青梧生气摇头。
张行简:“是你认识的人杀了博老三吗?”
沈青梧再次摇头。
张行简:“那你杀了凶手了吗?”
沈青梧闻言更气——她气得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吓了张行简一跳。
她情绪这么激动,张行简忙过来拍她后背,帮她缓和情绪。他趁机挨着她坐下,笑吟吟安慰她:“别气别气,都是宵小之徒。沈二娘子如此威武,必然手到擒来,让这些欺骗你的人得到教训。”
他伸手拂开她面上沾在唇角上的一绺发丝。
沈青梧根本没发现他在做什么,她哑着声音:“你继续说。”
张行简心不在焉,都快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心思深沉,心中早有想法。平日都是自己一人消化,而今却少不得剖给沈青梧听。可是说这些做什么,他一人知道不就好了。他更想虏获沈将军的心……
他这么随意地走神,就被沈青梧突然握住手,用力握了一下。
张行简回神。
沈青梧诧异看他。
张行简心虚干咳一声,从怀中取出博老三那几封信。他再次翻看这些信,告诉沈青梧:“我当日就觉得这几封信有古怪,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只是以前没时间,现在少不得从头开始——
“你看这信,字写得有些乱,很多文字错误,很多语句不通,倒确实是博老三这样粗人会有的水平。但是,博老三不会写‘囹圄’这两个字,却用对了‘龃龉’这个词……梧桐,你能分清楚‘龃龉’和‘龌龊’的区别吗?”
沈青梧连连点头,颇为得意。
她是被博容教过这个的,博容当初专门花了一整晚时间让她练习两个不同的词。
沈青梧当然不是白丁!
张行简夸张地笑一声:“我们梧桐可真是厉害。”
她翘下巴,眼眸微弯,都不在乎他叫她“梧桐”叫个不停了。
她还想和他说:“博容……”
张行简一点不想听博容。
这副破锣嗓一开口就离不开博容,张行简赶紧趁她说话不便,快速转移话题:“所以你看,这几封信写的是很奇怪的。可这点奇怪,也称不上大问题——若是博老三恰恰读过那么几本书,学了那么几个词,其他文字因他没学过,出现错误,这种可能,并不是完全没有。
“我虽起疑,却不能说错。我只好从旁的角度观察这信——这封信,写的还是十分流畅的。字字铁笔银钩……”
沈青梧眸子蓦地一缩。
她想到了当日和自己打斗过的博老三模样。
她抓住张行简的肩膀,让他朝向自己。
张行简与她四目相对,心跳微疾,看她向他俯过来。
他脸一下子发热,胡思乱想起来。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沈青梧扣着他肩让他转过来后,改握他的右臂,用力晃了晃。
张行简一怔,被她抓着手一顿比划,被她快摇散架。
她可真是懒,提博容就说话,不提博容就不开口,非要跟他比划……
张行简心情复杂了半天,看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见他不懂,沈青梧气怒在他右臂上重重一劈。
张行简吃痛。
张行简一下子扣住她手,让她不要继续碰他了。他可经不起她再来一掌——沈青梧抬着下巴,听张行简笑吟吟:
“你是想告诉我,博老三右臂有伤,他写字必然是左撇子。文字必然和别人是有点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