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97)
下一瞬,火光滔天。
刚才他们倒在水面上的竟然是油!
原本漆黑的河面瞬间燃满了烈火,整个世界唰然明亮,河面好似成了一个双面镜,平着将上面浮着的人间同地下燃烧的地狱翻了过来。
方才被钩翻了船落在水里的,又或是贪生怕死想要逃命,自己跳进水里的,这些楚军若躲在水下便被溺死,若突出水面喘息便被烧死,若是拼着毁了眼睛和脸游到岸上,也会被早就守在那里的顾军诛杀。
原本寒冷的冬日夜晚一刹那热得像是暑伏天气,水面上声声凄厉,鼻端也传来焦糊的气息,两岸的顾军擦着额头落下的汗,眼中却没有一丝同情。
这些人,可都是楚淮的兵。
他们屠过多少城,杀了多少大荆朝的平头百姓,因为他们闯出的祸乱,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漂泊无依!老父老母不得供养,妻儿幼女难以果腹,所有这些,都拜他们这些楚军所赐!
然而楚军真正的绝境还没有完全到来——
万难峰下,由军师张鸿率领的牧州水军从前面冲将而出,无数点火箭从大船上居高临下密密麻麻地射来;身后的水道上,方才追击到岸边的顾军也已经找到了船只,从后方围堵而来!
上天不得,下地无门,环视四周,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缝隙肯供楚军逃生了。
摘星栈道奇计疑兵,归云关下拼死力战,日夜奔驰增援合围,都是为了将楚军逼到眼前这个境地——
这场浩大的棋局,终于来到了它的尾声。
“楚伯清。”身后归云关方向当头的那艘大船上,传来了某人懒洋洋的,含笑的声音:“好多年没见了,你就用屁|股对着我,像话吗?”
岸上的禾珏唇角微挑:“怎么,咱们大帅同楚瘟还是旧相识?”
这事就连张鸿也不知道,但却并不讶异。要知道他们顾大帅最初的志愿可不是做什么叱咤天下的起义军,而是留在长安城未央宫的宝月殿里,和和美美地做驸马。
要不是被帝姬亲手捅了,他说不定能藏着自己的一肚子本事,高高兴兴地混吃等死过一辈子。因此,顾安南截至目前的大半人生其实都是在长安城里度过的,楚淮从前也是大荆军官,两人同在武官序列,就是认得也没什么稀奇。
“楚军听着!”顾安南提气震声,声音并不显得暴烈,却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交出楚淮,我自放尔等回家!”
回家。
一边是走投无门的地狱,一边是温暖的家乡,楚淮甚至都不必看,就已经感受到了其他渔船上来自自己人的灼灼目光。
“都督……”黄参将看了眼楚淮灰败的脸色,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下略感不忍,目光一扫,眼睛突然亮了几分:“你看那边!”
豆大的汗珠落下,黄参将声音里都发着抖,却到底是跟着楚淮南征北战许多年的战士,高压之下,竟然还真的发现了一线生机!
他指着万难峰下张鸿的战船道:“都督你看,像那样的大船下面一般都有斥候用的探路船只,通常能坐五个人——只要咱们能把这口气憋住,拼死从水面下偷渡过去……只要突破万难峰转到那边的千梦山下,咱们就能绝地翻盘了!”
黄参将越说越激动,他们这艘船上刚好还有四个人,都是楚淮平日里最信任的亲卫;正当他想要借着火墙的遮掩清出一块水面带着众人逃生时,却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
“黄臧峰,”楚淮一手拄刀,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念出他的名字:“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黄参将的眼珠动了动,热汗和鲜血一同滚落:“什么?”
“你受伤了,渡水之后也跑不远。”楚淮将自己身上的银甲卸下递给他:“你穿上我的衣服,在此自戟吧。”
黄参将怔在当地,整个人跟着船只波动起来,烈火烧到了他的袍角,他却好似一无所觉。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瘦长汉子,半日之内几次被逼到死地,从来是只流血不流泪,此刻带着伤痕的眼角,却忽然感到一点被泪水冲刷带来的疼痛。
身外烈火焚寂,心中唯余寒凉。
“我从没想过出卖你,”他指着顾安南的方向,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却这么对我?”
“臧峰,你冷静一点。”楚淮目光里映着烈火,神情却近乎安静:“你的腿已经废了。就算活过今日,你也不能再从军了。”
黄参将还想再说什么,楚淮却道:“你的三个儿女,我会派人好好抚养长大。”
黄参将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听懂了楚淮话中的威胁之意,感到万念俱灰。他跪伏在自己刚刚清理出的那一小片水面之前,看到了水里自己扭曲又模糊的脸。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有名有姓的大将军身后,在那风光千古的帅旗之后,又有多少自己这样面目模糊,身不由己的人呢?
他不知道。
“楚淮,”黄参将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哑然道:“你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输给顾安南吗?”
楚淮不答,只将自己的轻甲递给了他。
黄参将笑了。
“罢了,”他横刀在侧:“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
言罢吻颈,动作干净利落,连血都溅在了水里,没给身后的兄弟们添一丝半点的麻烦。
楚淮眸光闪了闪,但也只闪烁了一瞬;他一挥手,身后的几个亲兵立即以最快速度调换了他和黄参将的衣服,又将随身携带的水囊倒空,以备在水下换气。
三个亲卫随着楚淮猛吸一口气钻入水下,与此同时,留守的那个亲卫立即双手托起黄参将的尸身震声道:“楚淮已死!放我等归家!”
顾安南在大船上听着,手掌在船栏上一拍,心中感到十分诡异——
即便是他已经做下了完全的准备,也知道楚淮此刻绝对没有任何生路,但以楚淮的本事,难道这么快就会被自己手下的小兵杀死?
一切会不会太顺利了点?
那死了的“楚淮”终于被送到了他面前,还不待上船的禾珏将尸体运上大船,顾安南就着漫天火光远远一看——
“按住那个兵!”顾安南大吼道:“那个不是楚淮!”
楚淮那亲卫目光立变,抽刀便刺,扎在禾珏手臂上;禾珏一声不吭,反手就是一刀。
亲卫的尸身落在河水中,禾珏抓着绳索三步两步冲上大船站在顾安南身侧:“在那边!大帅你看!鸿军师的斥候船被开走了一艘!”
好样的。
不怕你逃,就怕你藏着!
“你大帅雀蒙眼,看不见那么远!”顾安南兴奋地吼了一嗓子,提起禾珏衣领就要下船,朗声笑道:“去让张鸿备船!我亲自去追!”
大部队转移不易,楚淮也不会站在那里等着他,要是等张鸿那艘庞大的战船完整地转过身来,楚淮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鸿很快将船备好,顾安南带着百来个亲卫以最快速度开始追击,为了弥补他这个半瞎看不清的缺点,还特意带了禾珏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张鸿一边开始组织清理战场,一边看向顾安南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感觉……很不安。”
须卜思归打了个痛痛快快的胜仗,高兴得不得了,跳到他船上挎着他肩膀道:“能有什么危险?中原邪神的人都打没了!那边又是牧州方向,保管啥问题也出不了!”
张鸿还是愁眉不展,须卜道:“你要是实在担心,就放个鸽子去问问芸芸呗!”
“已经送信过去了。”张鸿手指抵在鼻子下面:“只望殿下快快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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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州暗巷。
暮芸骑在一匹小红马上,一手拢着只小小的灰色鸽子,一手是张被揉碎了的纸条。
“去叫昙心过来。”她的眉目隐没在黑暗中,语速飞快地吩咐道:“没时间了,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