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95)
第62章 沙场秋点兵(七)
归云关上的士兵们忽然听见, 从摘星栈道的方向,传来了三声急促的响箭。
一短两长,是一个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的信号。
“援兵来了!”
“是顾家军!真的是他们!”
“顾家军从栈道冲出来救我们了!”
仍在战斗的人抱紧倒在地上的尸身:“兄弟, 你看看啊——”血泪交织在一处:“大帅来啦!”
响箭响起的刹那,谢川流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血水里, 他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似的,眼睛里再次有了神采:
“通知全线!城墙上人留三分, 一十七个关口全数打开!其余人等出城随大帅围剿杀敌!”
郑令新也听见了响箭,他整个人正被根麻绳斜着吊在城墙上拼杀,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在了敌人脸上, 他狠狠抹了把脸, 抡圆了刀大喊:“大伙儿坚持住!大帅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他居高临下,看见壮烈的夕阳下, 打着顾字旗的黑甲军如同一道黑色的边线,从世界的西边势不可挡地蔓延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青年将领脊背挺拔,眼覆黑布, 长刀横卧在手,当世谁与争锋!
与此同时,纵贯十余里的归云关大开十七关口, 无数披着同袍血肉的牧崖军士疯了一样地冲杀出去!
两侧瞬间形成合围之势!
“他妈的, ”郑令新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了下去, 一边骂一边笑一边杀:“他妈的!”
原来等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得便是顾大帅亲自带人从后边兜一圈上摘星栈道,形成此刻的必胜之势!
“都督!顾军合围已成!我们只能撤了!”
所有楚军早就打到了极限——归云关上的兵尚且能靠换防稍微喘口气, 他们却从连眨个眼的功夫都没有。如今顾安南亲自来了, 他们腹背受敌, 且不论是否还有打下去的力气,实在是早就没了继续进攻的胆气!
那可是顾安南!
生擒过大单于的顾安南!
“都督,撤吧!强弱易势,我们都被顾贼算计了!”黄参将右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如今也不过就是勉力挺着,他带着已经完全乱了的楚军且战且退到得楚淮身侧:“我们还有马,足够跑到浠县!那里有之前抗匪的城围,怎么说也能休整一日,至少让咱们的兵喘口气啊都督!”
黄参将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泰伦已经不知哪里去了,但他也根本顾不上——再不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两说!
“我知道都督战到今日,未曾一败。”黄参将连上马都很困难,眼见着楚军被守城军一刀一个杀猪宰羊似的了结,苦口婆心地劝道:“但此战尚未结束,我们暂避浠县——反正宁州军还没死绝,到时候再战不迟!”
楚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浠县?”
“当然是浠县!”黄参将心头一惊:“难不成大帅现在还想去攻水路?!”
楚淮在烈日余晖中激战,抬头向不远处望见,那人披坚执锐,悍勇难当;一双眼蒙着黑布,却仅靠辨别风声就能在战场上来去自如。
黑布之下,鼻梁高挺如削,唇畔一抹浅笑,早已不是当年长安城里,那个稚嫩又义气的金吾少年郎。
顾安南比他楚淮更年轻,更有谋略——
甚至还要更自信。
这第一场败,原来是败在他的手里。
楚淮收回目光,一刀扫掉上冲到近前的顾军手臂,那军士被他踩在马下,仍不忘发出最后一声大喝:“楚瘟在此!世人杀之!”
这一声喊引来了更多的刀锋,楚淮平生第一次在战场上选择了退避,他心头蒙上了名为屈辱的阴影,纵马向西喝道:“听我将领!向万难峰退避!”
楚军在四面八方的合围之下,渐渐汇集成黯淡的一股,在疯狂的复仇喊声与追杀下向东方奔逃而去。
“我们打赢了楚瘟!”
“赢了!”
城墙上叫骂和激动的哭喊连成一片,夕阳红灿灿地挂在远方,好似连天都在为这场血战呐喊!
喜讯传回了崖州城里,千家万户喜极而泣,白发老人抽噎着跪倒在祠堂里向祖宗祭告,年轻人跑上街头,大哭大笑着奔走相告。
皇天后土,不负仁义之军!
他们这临时的散兵游勇真的打赢了从未被战胜的楚淮,顾大帅言出必行,真的将他们的崖牧两州保住了!
“楚淮当真向东边逃了,你没看错?!”
郑令新终于被从城墙上放了下来,半刻钟也没歇就再次跨上战马:“他疯了不成!正常人不是应该回驻地么?他一个海鸭子就不怕大帅的水军?”
“嗳呀将军不信就自己看吧!”传令兵兼医官手法极其粗糙地把他快要露出白骨的肩胛草草裹上:“谢将军说他来继续巩固归云关城防,让您带上三万人跟大帅汇合,一起去万难峰下之置楚淮于死地!”
“这老谢,都什么时候了还文绉绉的。”郑令新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接过长矛哈哈大笑:“众儿郎随老子来!弄了楚淮八辈祖宗!”
万难峰下,张鸿扒在船头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第一封战报:
“报——楚淮携残部沿关奔逃,如今已往万难峰下冲过来了!”
“报——楚军即将渡河!他们果然用了您事先备下的渔船,如今已经陆续下了淮雍河,他们并未发现异常!”
张鸿长长松了口气,姚谅则在身后激动地狠狠一挥拳:“好,太好了!全都跟大帅走之前嘱咐得一模一样!”
军师张鸿定了定神,召来两位专门负责传递信报的亲卫,让他们分别去给守在淮雍河两岸的须卜思归与禾珏送信,又在脑海里仔细核对了一边顾安南临走之前讲给他的计划,手心里几乎润出了汗。
“太冒险了,他想要的太多了。”张鸿:“围杀楚淮……”他将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念了好几遍,心跳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快,这四个字放在几个时辰前,中原大地上的任何军方势力都会觉得是一个笑话。
可仅仅几个时辰过去,顾安南说到做到,已经要将它变成了现实。
张鸿突然之间难以确定自己跟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他这样的勇略,帝姬之前究竟是下了多大狠心才舍得杀他的呢?就算对他没什么男女之爱,单是这份谋算得宜的本事,就很该被整个王朝供起来才是!
不过,楚淮真的只有这点本事?
“军师,楚淮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姚谅出声发问,打断了张鸿短暂的出神:“他明知咱们大帅在水路上有本事,为什么还偏偏要往这里撞?”
张鸿一笑,先传令让万难峰下所有埋伏着的水军全部熄灭火把,然后带着姚谅去了万难峰山崖上的指挥地,将乌鸦腿上绑着的蜡丸奥秘给他解释了一遍。
“可,那姓黄姓泰的两个应该不是咱们的人吧!”姚谅:“他俩一路跟着楚瘟,楚瘟凭着几张纸就会相信他们反叛吗?”
姚谅觉得,哪怕是自己这么个初出茅庐没读过几天兵书的人,都会觉得很可疑——那乌鸦到处乱飞,被谁打下来都不一定,如果是真的,传信的人就不怕泄密吗?再说这又不是鱼雁传书地送情书,万一泰黄两人收不到呢?
“不论是真是假,”张鸿的目光里映着火折子上的一点光,显得幽深而又神秘:“楚淮出兵以来,常胜不败。像他这样久居上位的人,已经习惯了怀疑一切。”
在楚淮的眼里,浠县没有伏兵,那固然很好;但如果有,他就一切全完了。
“他做惯了常胜将军,能接受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上;但以他的骄傲,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在阴沟里翻船。”少年军师浅浅地微笑起来,露出了脸颊上一个单边的酒窝:“楚淮不怕死,却怕丢不起这个脸。”
姚谅听得振奋不已,此时此刻,他和崖牧两州的士兵一样,对顾安南的崇拜已经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