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86)
须卜思归对胡樱惊讶道:“啊,你爹爹也是武官!”
“胡丹胡大人是当年的文进士,”暮芸失笑:“他二人是忘年交。后来楚淮被分到照州抗击海寇,边境清苦,朝廷给得拨款也不够,楚淮手里的钱连造条好船都不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兵去送死。”
胡樱叹了口气。
“是,那时父亲常说……小世叔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时局没有成就他。”胡樱迎着须卜思归的目光说道:“后来有人告发,说小世叔勾结海寇,收了对方三箱金子。”
真的就只有三箱金。
那箱子甚至不大,还没有寻常富户嫁女儿时用的嫁妆箱气派。就这么点寒酸的贿赂,只怕当时随便一个条件好点的县令都看不上眼,但对于楚淮这个照州总兵来说,却是一份救命钱。
应县。
“要是没有这些钱,我连手底下人的粮饷钱也发不出了。”楚淮半蹲在那活埋坑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年轻文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我主动告诉海寇,只要他们送钱来,就能平安度过那个冬天。”
户部的账目做得干净漂亮,每年拨给照州的钱只见多不见少,但一层一层地发下来,好几千人的海军粮饷,竟然也不过就是几袋散碎银子。养不活将士家里的儿女,慰不了阵亡之人的亡灵。
那时楚淮常常站在临海的海防塔,和大海对面沉默。
活埋坑里的文士冷笑,啐了一口痰在他脸上:“通敌卖国的东西,你还有脸说出口!”
楚淮的亲兵大怒,拔剑就要杀人,却被楚淮拦住了。
“收钱时我就想到了朝廷会派人来查,”他抓了一把雪擦脸,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色:“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派胡碧心来。”
哪怕是随便一个别人呢?
只要不是胡碧心。
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认为他清白之人。
牧州。
胡樱目光放得很远:“那时我父亲已经做了外放的巡按,他去照州查出了那三箱金,同小世叔大吵了一架,连一顿接风宴都没有吃就回了京城。三个月后,朝廷往照州送了一封给楚淮的诏书。”
暮芸手指动了动,啜茶对须卜笑道:“我亲自批的。”
须卜抱臂:“你骂他了?”
茶汤热气氤氲,将暮芸的神情也遮住了。她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没有等到那封诏书来。”应县,楚淮站直身体,语气中带了些微的嘲讽:“前面几任总兵都是这么死的——一封诏书调回京城,下了昭狱杀个干净;半个月后,再随便打发一个在吏部挂号的武举子过来。”
文士甩袖,站在埋到了他小腿的泥土中岿然不动,傲然道:“你贪财卖国,便是凌迟也不过分!但你既是贪生怕死……”
“我死又有什么要紧?”楚淮第一次打断了他:“但照州海寇猖獗,除了我没人能守住,我不能死在那个时候,也不能在那时离开照州。”
文士哑然,而后指着他不住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
“诸君听听,这是什么鬼话?!”他难以置信地回身环视了一圈他毅然赴死的同窗们:“这普天下最大的杀神,竟然是想保护这个天下!哈哈!你真行啊,你真厉害啊!”
文士高高举起身边满身是泥,放声嚎哭的婴孩,他两手抓着孩子往上一震:“楚淮狗贼!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他|妈的不是什么救世主!你是这个世界的仇人!”
仇人吗?
在得知那封诏书从京中被发出来的时候,楚淮也曾经想过要么就这样“伏法”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死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海防被朝廷派来的无知竖子毁坏殆尽;他也不甘心这烂到根里的朝廷再去左右他的人生。
今日楚淮死在苛政之下,明日还有多少个想办点实事的楚淮会死?今日一个楚淮伏法,今后还有多少百姓要因为这糟烂的朝廷吃上数不尽的苦头?
天地不仁,那就翻了这天地。
朝廷不为,那就换一个朝廷!
“楚淮没有收到那封诏书。”暮芸闭了闭眼:“他在诏书抵达照州的前一日诛杀了照州布政使,揭竿而起,连屠三郡。半年之后,率军直抵长安。”
一封没有收到的诏书——这就是楚淮走上这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的诱因。
楚淮是个有本事的人,时局却没有成就他。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造一个时局。
“你疯了,原来你疯了。”文士抖着手,小心地将孩子脸上的土拂去:“若你真是为了生民,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楚淮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茫,但很快又坚定了起来:“为了开万世之太平,总要有一些小的牺牲。”
“你把这,把这败絮一样的大荆,叫做小的牺牲吗?”文士眼中流下血泪,语气却格外泰然:“楚淮,我们走着瞧——你做过什么事,这天地生民,都给你记着呐。我,还有死在你铁蹄下的大荆百姓!”
他声音突然放轻:“我们在地下,等着你。”
言毕,目眦欲裂,咬舌自尽。
楚淮看着文士的尸身和那放声大哭的婴孩,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而是在对着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原本永远也不该提起的事情。
他挥手抽出亲卫的刀扔在坑里,坑里其余的几个文士却不肯用他的“恩赐”,纷纷咬舌而死。
最后一个活着的老者已经被土埋到了腰,他颤颤巍巍地够到那把刀,哭着了结了那个孩子,而后用他苍老昏黄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楚淮一眼。
仿佛要通过这双眼,将他的模样带去地狱。
而后刎颈。
鲜血迸溅上了楚淮的袍角,他和他的亲兵们没有人说话。只一个副将上前来,在他身后恭谨地低声道:“此人曾是姬和姬县令的门生,方才被抓之前,他好像放了信鸽出去。”
副将握紧刀把:“可要试着把那些鸽子追回来?”
楚淮立起手掌。
副将立即退下。
“追不追回,也没有什么意义。”楚淮:“天下乱了,没人还会在意什么四境烟花令。”
另一个副将赶过来:“都督,粮草马匹都已经清点清楚,咱们现在往哪里赶?”
楚淮最后看了那陌生文士一眼,就如同他看待这个世界一样——楚淮想让这世界听他说话,对方回馈给他的却只有沉默和死亡。
“将这些人埋上。”而后他调转马头,在风雪中睁开了深蓝色的眼:“走,去归云关。”
------
牧州高台基,主房。
“楚淮带人不多,必然是急来急走。我们只要等到……”张鸿有些说不下去,干脆将那个过于残忍的地方略过,一偏头道:“只要在牧州坚守,等待事情过去就行了。”
须卜思归眉眼一厉,风一般卷进了主屋,她大咧咧地叉腰逆光站在门口:“伊稚訾鸿,你是说让那个楚……楚什么来着?让他把崖州的人都杀光?你们就在牧州看着?”
张鸿眸光闪了闪,好似很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幅样子:“我可以背这个骂名,但如今实力不足,就算去救也不过就是一起死!你们就不能都冷静一些么!”
他还有更残酷的话,如果须卜不在,他一定会说——
想要把崖州攥在手里,根本不必出兵,只要等着就行。
楚淮带来的人这么少,打下城池也必定不会守着,定是劫掠屠杀之后掉头就走,只要起到能打顾安南脸的目的就行。到时候崖州已无抵抗之力,顾家军到时候再出关捡漏也是一样的。
换句话说,楚淮虽然势大,但只要尽全力守住牧州,崖州便已然在握了。
“鸿军师好狠的心肠!不救就是放着崖州十数万军民都去死!到时候天下人会怎么想咱们顾家军?!今后还有哪个州府愿意归顺?”
“你这话好没道理,难道现在出去把命也拼没了就是好了?!那楚贼连长安城都打破了!我们暂时守城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