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84)
“我支持鸿军师。”始终闭口不言的谢川流突然站了出来,盯着沙盘的目光疏冷依旧:“当日我曾在长安城外与其一战,楚淮绝非寻常战将。”
这旧日王族脊背挺直,神色却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寂寂的灰:“即便是顾大帅,此刻亦不是他的对手。”
众将哗然,又开始吵嚷。
姚谅将门窗都大大地打开,正要去垂带栏杆上接侍婢姐姐们送来的点心,回头一看,登时眉开眼笑,亮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朝着台基另一侧跑过去:“殿下!屋里暖和,你怎么坐到外头了?”
主屋之外,栏杆之内,坐着个绝色美人。
她穿着一身暖杏色的夹袄,手里捧着用锦缎包好的小银炉,坐在一张背靠主房的太师椅上——她脸朝着幻园的内湖,却也能将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刚换了衣衫过来“旁听”的暮芸。
“里边人多,挤得慌。”她朝姚谅招手道:“过来,给你介绍两个漂亮姐姐认识。”
姚谅红着脸乖乖走过来,给暮芸身后的两女见礼。此二人一个穿得烈火一样红,一个穿得月亮一样白。红色的那个炽烈张扬,白色的那个温婉和顺,还有种天然的文弱之色。
正是刚刚到任的须卜思归和正在休养身体的胡樱。
须卜在姚谅脸蛋上掐了一把,嘻嘻笑道:“你们中原的小男孩就是脸嫩,可爱得很!”
暮芸眨眨眼:“那比起鸿哥儿呢?”
须卜哈哈大笑:“那差远了!”
姚谅被调戏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胡樱笑叹了一声,同他一道去帮忙给里边正在“吵架”的一屋子首脑们送点心。
屋子里还是暗,大声小声乱嗡嗡的。张鸿围着沙盘转了半个圈,袖子都甩到了“愿江”里,面红耳赤地发问:“何大哥,我问你,如果你是楚淮,你会怎么打崖州?”
“两条路。”何三丝毫没有被问住,伸出两根手指在沙盘上依次点过:“崖州背靠玄灰山脉,最便捷的路径就是那上面前朝修筑的摘星栈道;只要取栈道而行,就能居高临下拿下崖州!所以我们速度就更要快!”
张鸿深吸一口气:“不错——因为崖州还有一座废弃的归云关,虽然强攻也能拿下,但毕竟耗时太久。因此如果不走山路,必然就要过愿江从水路进崖。”
“无论是哪条路!”张鸿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同人说话:“崖州已失先机,我方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将他堵住!平白折损将士,这又是何苦?!”
何三:“小鸿儿,你糊涂!你道楚淮来此真的是要打崖州?!他的老家现在已经是长安城了!离咱们这远得很!他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带人过来?!”
张鸿激动得整张脸都在发热,但他知道何三的话无可辩驳。
何三整个上半身都在跟着震,掷地有声道:“因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崖州,是因为咱们顾大帅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境王,他的绝对威信受到挑衅,这是千里迢迢赶来扇巴掌的!”
“你既然知道!”少年军师急得快要上了桌子:“那还为什么上赶着要把脸伸过去让人家打!”
“怎么见得就一定是挨打?”何三身后的沈明璋越众而出,抱臂自负道:“楚贼既然是千里奔袭,所带部将绝对不会超过三千,只要我们多多地备上兵员,就是踩也踩死了他。”
谢川流口中发出一个单音。
沈明璋瞬间炸毛,要不是有沙盘隔着就冲出去了:“四象营统领,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蠢。”谢川流眉峰一抬:“你真当帝姬是吃素的?她离开长安去和亲时留下了多少兵员?”
沈明璋一噎:“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谢川流冷笑:“京都十二卫,禁军十三司,万年、神孙、周业和雒邑四个环线大营——再加上她事先伏在八大国公府上的精兵。”谢川流给他数着数:“三十万。长安当年,足有三十万人。”
她出京和亲,其实已经做下了完全的准备。
但是对上楚淮,都没有用。
“长安打到最后,已经没有人了。”谢川流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现出细微到难以察觉的颤:“禁军统领郝镇致仕多年,至今半个身子仍焦在长安城头上;那时愿江两岸流血漂橹,下游的洗衣水都是臭的。三十万储备军都挡不住他,如今牧州方定,你以为你就打得过楚淮了?”
一时之间,高台基上落针可闻。
顾安南听得“郝镇”二字,手心一紧,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户,和刚好看见来的暮芸目光相对。
是郝大人吗?
那个他得进禁军之处,一直满口嫌弃却总是骂骂咧咧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郝大人吗?
暮芸回望着他,目光中隐有悲愤,却更多的是大风大浪之后的坦然。这是只有他们两个能读懂的目光,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郝镇此人,于他们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分量。
顾安南不知为何,只这无声的一眼,他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就定了。
“和楚淮这一战早晚要打。”何三目光在顾安南脸上一过:“今天躲了,明天呢?难道永远避过,等着楚淮把大半江山攻下来再料理咱们?”
“不是不战,是时机未到!何大哥,你已经被眼前的肥肉迷了眼!”张鸿定定说道:“哪怕再有三个月,也足够我们喘过这口气来!但不能是现在!”
他二人针锋相对地争论,旁人根本插不上话。章厘之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看着沙盘的一角,他几次想说话却抢不上,在旁边张嘴又闭上。
何三一眼瞟到了他:“章将军有话说?”
“啊,”章厘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了一眼顾安南:“我,我那个不咋会说话。”
何三和张鸿都缓了口气,何三抹了把脸,张鸿也连连摆手:“我俩平日遇上大事都是这样吵,不影响感情的,章大哥有话就说,别见怪。”
章厘之连连点头,他身前的沙盘上正好离“长安”很近:“我是这么想啊,楚贼想必是从洛河以北出来,他绕不过洛阳,这么快的速度,八成是坐船来。”
何三是个急脾气:“所以呐?章将军快些说可急死我了。”
暮芸在窗外听着,低头就笑。
章厘之嗯嗯两声,依然是慢条斯理地分析:“那么哪里有港口呢?一定是淮庸河的三渡口。但那里离应县其实也不近——他哪来的马?”
何三实在受不了,已经急得开始自己顺着他的思路补全了:“抢。三千匹马也不好找,肯定是将崖州的马场端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话音猛然一停,整张脸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那么苍白。
地方上能容三千匹马的,只有应县以西的蒙阴马场;但先去那边再去应县,是个“折返”的动作,楚淮就不怕被人前后包抄打伏击吗?
“他必定是不怕的。”谢川流的声音清冷依旧,其间却混杂了一点几不可闻的叹息:“因为沿路十数个大县,必定已经没有人了。”
“十数个大县,近两万军民。”何三目光大震,声色俱颤:“楚淮只三千人,只用数日的功夫就……屠过去了?”
仿佛是老天有意要向牧州地方军展示楚淮的能耐,外头令箭响过三声,又一名传令兵大步奔了进来,众人给他让开地方,那传令兵跑到顾安南跟前扑地便拜。
“有话就说,”顾安南揉了揉眉心:“这没外人。”
传令兵英武的脸憋得通红,跪下磕了个头,压着愤懑道:“大帅,是雍州那边回信了,地方军雍怀忠亲自回的信!”
何三短暂地松了口气,向众人解释道:“刚才崖州的第二道信报里说了这事,雍州不在楚淮从洛阳来的路线上,这次未被波及——咱们最快也得十日才能整兵出发,所以崖州先向临近的雍州求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