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65)
她这举动一出,所有顶层台子上的人几乎全都惊呼出身,猛地站起身来,就连符盈虚都开始急促喘息,眼中的淫靡之色一扫而空,终于转而变成看向对手的敬畏与恐惧。
她能以死相挟,当然不是因为符盈虚对她真有什么感情——而是符的志向太大,这世上任何一个想统治中原大地的起义者,都背不起杀害帝姬的罪名。
失民心只是一方面,一旦暮芸真的死在他们手中,那么名义上依然听她号令的一十三州便可以群起而攻之,在如今这么个各方虎视眈眈的形势下,这个被围攻的势力就会迅速成为待宰的羔羊。
届时,所有人都会想来分一杯羹,那才是比眼下更难的死路。
“你看,”暮芸手中的簪子凌厉一转,剜出更多血液,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痛似的,在众人的惊呼和吸气声中悠然道:“本宫虽然是块活招牌,可也是有点脾气的。”
符盈虚努力平复着心跳:“殿下千金之躯,有话好商量,伤及性命便不好了。”
“那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暮芸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往客座上一瞟,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银烟和尚越听越觉得不对了。
他先是惊觉帝姬的立场似乎和他们想得都不一样,继而又发现,她似乎有种被隐藏得很好的求死意志。
是因为长安吗?
不过任是谁天长地久地背着这样宏大的使命,只怕也很难不生出戾气来吧;她能到如今还保持着如此清明,已是历朝历代中少见的大气运者了。
符盈虚身上被胡梅儿扎出的血洞生疼:“活着,可以报仇。报仇自然是痛快的。”
“我无仇可报。”暮芸那双妩媚又清澈的眼半垂着,这一刻,她好似已经累极了:“我只想将洛阳保住,让北狩的今上活下来。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她忽然笑了,后面的话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符盈虚并不配听。
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身上的担子就可全部扔了,就不必为三年前草草发出的旨意后悔;就不必因为咸阳里自己亲手送出的那一刀夜夜难眠——
更不用为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生出死志。
她将簪子又往里送了一下:“怎么样,这买卖谈不谈?”
符盈虚死死盯着那支发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谈!”
暮芸一声嗤笑,随手将带血的簪子拔了,早就在后头备着的医官们立即冲上来,好几个人围着暮芸脖子上的伤口手忙脚乱地包扎医治。
她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在这种情况下仍能从容地将带血的金簪擦干净,又妥妥当当地放在了那早已吓傻了的小男孩手中。
暮芸在他脸蛋上掐了一把,戏谑地哄道:“男子汉大丈夫,弄得这么脂粉气作甚?以后英武些,好看。”
小男童被这样的顶级容色一哄,浑身的血液都跟烧着了似的。他本是被符盈虚府上人自幼养大的预备男宠,从小便觉得男人和男人在一处才是常理,暮芸浑然不知自己这么一摸,竟然将他给摸回“正道”来了。
二十年后,大将姜然出师于“一夫当关徐青树”门下,带着三千人马横扫匈奴诸部,立下不世功勋,他一生战功无数,却从未娶妻生子。
毕竟年少时见过了那么惊艳的人,这一生无论见谁,恐怕都只是庸常颜色。
眼下,这位未来大将还只会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在旁边请罪,座上的符盈虚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符盈虚挥手让刚刚满头大汗冲进殿内的传令兵闭嘴,目光沉沉地看向暮芸:“殿下究竟要如何助我退敌,现在可以说了!难不成真如裴氏女所说,要用你的的性命去胁迫顾……”
暮芸好似感到十分离谱,无奈地叹了一声。
符盈虚立刻闭了嘴。
“听闻符大人对本宫这副皮囊也很感兴趣,那你会为我放弃野心,放弃牧州吗?”她眼中满带嘲讽:“如果你不会,那你觉得顾安南会吗?”
符盈虚:“……”
自然不会。
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就算是帝姬这样的品相,也不过就是个女人而已。
和皇图霸业比起来算什么呢?
“人家顾大帅都把你们牧州号称无坚不摧的外城打下来啦,”暮芸嗤笑:“符大人自己不怎么样,还怪能瞧不起人的。”
那边正在勉力调动力气的顾安南听了,同剧痛的身体对抗之余,还分神出来无声地笑骂了一句:“行,还知道给你官人讨点面子。”
符盈虚:“殿下请讲!”
“杀了顾安南。”暮芸一字字说道:“三军无帅,自然如鸟兽散。”
符盈虚急怒的眼睛里放出强烈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的唇畔。
“江东。”暮芸起身,携着众人的目光,在顾安南苍白的注视里走到了他的面前:“还是我该叫你顾大帅呢?”
人群再次哗然。
听闻顾安南在此,原本坐在他附近的人全都如避鬼神般弹开,像被伏火雷骤然驱散,在这个炸点的中心,只剩下他们二人。
银烟和尚一言不发,银色的僧衣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烟花来,环顾一周想找能出栖芸楼的门路,却发现经过刚才的混乱,这些大大小小的门已经重新被牧州巡防营的人控制住了。
顾安南坐着,暮芸站着。
他脸色苍白,她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是你下的毒,”顾安南忽然不想再强行抗拒身体的痛苦了,他后背满是冷汗,却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仰倒坐着:“下在松子糖里了是吧?”
顾安南生性谨慎,在这个白虹别庄里,他不会不经检验地去碰任何东西——
除了她给的糖。
尽管含着□□。
毒性侵蚀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发作,缓缓流入四肢百骸。顾安南发觉自己连视线都不大清楚了,朦朦胧胧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咸阳城里,暮芸好似就是这么一副表情。
那时他已经带着残兵在咸阳奋战了四个月之久,援兵迟迟不来,好不容易勉强将咸阳从叛军手里暂时夺了回来,他一刻也不能缓,就要再次出征前往七十里外的眠瑞县——
那里有他家那个姓海的老头子,叛军围了那小县城,自己哪怕再迟上半日,海汝峰也必死无疑。
暮芸带着朝廷的恩赏来到他军营的那天,她根本就不知道不眠不休了好几夜的自己有多么高兴。
“还知道来看我啊,”那时的自己生怕她担心,勉强调动起一点精气神,故意逗她道:“再不来你姘头都累死啦。”
那时暮芸是什么表情呢?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冷漠的,优雅的——
就像她对着芸芸众生时一样。
可惜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注意,更没注意到她径自走到了帅帐的沙盘旁边,看到了朝廷用来传唤自己回朝的十二道金牌。
十二道,没有一道被响应过。
因为只要咸阳失守,海汝峰那老头子必定就完了——不过没关系,还有芸芸在呢,反正现在咸阳也打下来了,大不了老子以后跟在媳妇后面讨生活嘛……
然后胸口忽然一阵冰凉。
一剑穿胸,干净利落。
被冰冷的刀锋杀入肺腑时,顾安南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乌黑的发垂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欢欣痛苦都掩住了;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轻声一嗤:“殿下这是……有新欢了吗?”
殷红的血,落在了剑尖上。
而这把锋利无双的剑,还是自己亲手给她锻造的。
“是又如何,”她将软软的发顶心靠在他背上,声音里发了难以抑制的颤,手中长剑却半分未松:“顾安南,对不起啦。”
时至今日,胸口已经没有那柄剑了,为何还是感到如斯冰冷呢?
顾安南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