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62)
两人一黑一白, 山上只一线天光,照亮光滑的石阶。白溪音忽然问:“我曾经想过,你可能会选择直接烧山,或者——”
“把山推平了找我家老头儿是吧。”顾安南转了转脖颈,他骨相天生比别人立体,显得深邃凛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原势力总觉得我是个泼妇。”
白溪音竟然笑了起来:“大抵是因为芸芸比较冷情。”
顾安南:“闭嘴,叫殿下。”
“其实顾统领你推山也没用,在下有个忠仆,武艺很好,这些年他一直在山上守着那个人。”白溪音彬彬有礼地替他拂开挡在山路上的松枝。
路边的莲花石桩安静地立在雨中,目送他们往山上去。两人的身影明暗交错,被仅有的天光拉得很长。
“只要大帅再带哪怕多一个人上来,我也会立即发出信号,海圣人就会立时毙命。”白溪音嘴唇翕动,念了声佛:“便只得委屈您亲自同我上来一趟了。”
出了山道,到得山顶,面前豁然开朗。
这座闻名天下的护国寺规模竟然不大,正殿看起来甚至有些窄小。唯独殿前的石底广场还算开阔,整个广场由七个环环相套的圆环组成,每个圆环中都盈着一层浅浅的池水,随着山风泛起波澜。
七宝池中盈满八功德水,传闻往生净土之人会在该莲花池中化生。
在整个广场的正中间盘踞着一棵菩提树,足有十丈高,也不知在此多久了。上面用红绳系着无数木牌,有些已经在岁月中斑驳褪色,有些颜色却依然显得很新。
“这是棵姻缘树?”顾安南将伞上的雨水抖落,往树后的正殿里瞧了一眼:“如果老头儿就在里面——你有什么条件,现在可以提了。”
白溪音:“你就不好奇吗?相国寺人来人往,为何这里会有……”
“差不多行了啊。”顾安南打断了他:“你大帅赶时间。”
白溪音站着没动。
顾安南叹气,抬手捞起一只木牌来看:“这到底有什么值得……”
顾安南:“……”
他原本还平淡的神色瞬间认真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了,俊目赤红,怒极怨极,似乎想要笑,眼尾却红得仿佛身处地狱的人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一张又一张的木牌在风中摇曳。
顾安南挥刀将一张张斑驳的木牌挥下,上千张木牌上都只有同一行小字,一笔一划,锥心泣血,笔锋处带一点小钩,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时间最近的一张木牌被匆匆挂在了最低的枝桠上,顾安南将牌子拢在掌心,手指划过笔迹,几乎还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
‘愿以此身枉死,换顾安南来生一世长安。’
是暮芸的字。
“当年她在咸阳刺了你一刀,回来后大病一场。险些没了。”白溪音在顾安南身后淡声道:“病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能起身了,第一件事就是叫来了陆银烟。”
顾安南手心颤抖起来。
“整整三年,每天都写。”白溪音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风雨和岁月,回到了很久以前,看到了那个手里按着一摞战报,病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暮芸。
她手里按着整个江山,却失去了长兄和那个最亲近的人。
“那时节世家和六部天天等着盯她的错处,芸芸虽然步履维艰,但从没让任何人说出她哪怕一个不字。”白溪音看向那些在风雨中飘飞的红绳:“但她却在你死后的第三个月,强硬地带兵将护国寺围了,不许任何人上来,只许这颗离天最近的菩提树上挂她一个人的愿望。”
求上苍赐她一场枉死。
求神佛赐他一世安宁。
“她说她不信鬼神。”顾安南张了张口,声音却嘶哑艰涩,他几乎将那木牌抓碎了,却又显得无比珍惜:“做什么又这么虔诚啊。”
心疼得他不知怎么好,那么多令他辗转反侧不见天日的折磨,似乎都被这浅浅的字迹化去了。好似自己当真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化作一道生魂,被这些小小的木牌牵住心肠,永永远远也离不开她身边。
“海老头儿已经没了,你是骗我的,我知道。”顾安南看也没看,反手将白溪音手里刺过来的尖刀夺过:“但是谢谢你。”
他终于知道,银烟和尚帮暮芸藏在护国寺的是什么了。
这很好。
“对,海圣人早就死了。不过是诱你上来罢了。”白溪音被他单手扼住颈项,却并不挣扎,被掼在地上的时候,他任由脏污的雨水溅上脸颊,轻声说道:“那道夺他性命的诏令,便是我在暮芸病中用她的王姬令下发的。”
他荷荷笑起来,原本儒雅俊美的脸上几近癫狂:“毕竟今天咱们都要死了,死前了你一个愿望,算我取你性命的赔偿——我白溪音说要送你去见海汝峰,我一定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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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暮芸从怀着身子的小琛妃手中拿回了她的王姬令。
这令牌金面嵌玉,内隐缠丝,看似简朴无华,但无论光从哪个角度来,缠丝都会落出一朵小小的祥云纹样。
“王姬……”小琛妃今年才十八,肚子却已经七个月了,眼中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哀家,哀家以后都听你的——那位顾顾顾……”
暮芸忍笑。
听了这声“哀家”她才想起来,如今小琛妃肚子里没生出来这个是皇帝,她现在是太后了。太后年岁不大,显然是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叫顾安南。
是叫“那个姓顾的反贼丘八”好呢?还是叫“你家那个驸马”好呢?
“小太后,我实话告诉你,这孩子必须打掉。”暮芸将出发前顾安南非要系在她甲上的兵刃卸下,如释重负道:“不过现在月份确实也大了点,如果你一定要生,就得出家,做道士做姑子都可以。”
小琛妃惊得带翻了熏炉,掩口道:“可这是皇家血脉,是大荆王室的最后一点骨血!”
她唯独这句话说得熟练无比,显然是私下练过好多遍。暮芸抬手,窗外来送信的灰隼便乖顺地落在了她的轻甲上。
暮芸打开信报一目十行地看,头都没抬:“大荆最后的骨血在楚淮手里,一会儿我就去救他出来。”
“太上皇他已经,已经北狩了太久,他不适合再做天子了。”小琛妃张开了嘴,说出来的却是白溪音曾经教给她的话:“如今唯有拥立我儿,才是王道!”
暮芸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样啊。”暮芸:“那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太上皇所生吗?”
只一眼,妩媚横生,威势尽显。她明明才刚刚回来,却已然洞察了一切。
如今被楚淮挟持,今年才十六岁的太上皇从来就没有进过后宫——他天生有龙阳之癖,这辈子除非强迫他服药,否则根本没有可能获得子嗣!
故而当暮芸第一听说小琛妃有孕的时候,就知道这是白溪音为了暂时稳住朝廷而拿出的缓兵之计。
“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
小琛妃哭了起来:“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小琛妃,如今这天地之间,我要拥立的新主只有一位——这个王朝的名字依然还是荆,但他的主人将不再姓暮。”暮芸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脸,感受着她眼泪的温度:“我没有给你白绫,你还不满足吗?”
小琛妃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哭。
“今后护国寺的后殿,就是你后半生的居所了。”侍婢们恭谨地走上前来,为暮芸擦拭被泪水沾湿的手指:“你的孩子出生后就会被接走。”
小琛妃:“你要杀他吗!”
“中原大地已经死了太多人。”暮芸走出殿外,感受着淅沥雨水带来的潮湿又清新的气息:“他此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出身是什么,或许去牧州当兵,或许去吴苏做生意——总而言之,去做一个普通人。”
去做一个芸芸众生,就像她少年时代第一次跟着顾安南奔出宫门的时候,所期待自己成为的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