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52)
顾大帅得意地笑道:“高兴得连说了三声好。”
花文彻底没脾气了。
连说三声好,然后抄家伙准备打死你是吧。
后边的吕太白实在很难不想起当时菜花巷那小宅院里的惨相,将近七十岁的老头抄家伙追着他不要脸的小弟子满院子跑,惊起一地鸡飞狗跳,连咸鸭蛋都被打碎了好几颗。
他抹了把脸继续抖红绸。
“既然你还有心记得他,这给你吧。”花文作为一个碎碎叨叨的老头,平日里看起来其实并不怎么显老。唯有此时此刻拿出老友遗物的时候,眼中才有了一些属于岁月的疲惫神色:“这是他生前的统战记叙,一共两册,都是收了你做弟子那年送到千梦山来的。”
花文看着顾安南年轻的脸,仿佛看到年老而不屈的海圣人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精魂。
‘花子庸,我高兴啊。’当年随着这两册笔记被同时寄到千梦山的还有他的信,字字力透纸背:‘我有一个好徒弟!’
花文费力地抬手拍了拍顾安南的肩膀,已经有些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欣慰的目光:“不要辜负他啊。”
吕太白停下了可笑的动作,看到顾安南接过册子的手有点细微的抖,顾安南垂着眼,但唯有吕太白能理解他眼下心情的复杂。
因为顾安南已经辜负海圣人了。
他这辈子注定无法向暮芸下手,也就无法为恩师复仇。吕太白知道这中间本来就是一笔糊里糊涂的烂账,也知道顾安南看似无所谓,实则心里未必真的就能过得去这道坎。
可怎么办呐。
“行了行了!赶紧把那花里胡哨的轿子给收了!老头子又不是什么花媳妇!”花文平生最怕矫情,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大声道:“快带我去见钟薇!”
沈明璋立即扔了唢呐跟在后头问道:“找钟夫人?您老人家什么事?”
花文脚步一错,身体打了个旋,拍着他的大麻袋神秘兮兮地朝众将军道:“老头要同她借点钱,给你们弄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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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
天地寂静如死,残阳如血,洛河金光灿烂,楚淮负手立在河边,与天地共同沉默。
他再一次败了。
顾安南不但没有死于过速的势力扩张,也没有真的出征“打劫”过哪怕一次,甚至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举拿下了本来很有意与自己合作的吴苏。
如今顾安南将天命集于一身,是真的能和自己分庭抗礼了。
“等到春夏之交,顾军必定会攻打洛阳。”楚淮身后走出一个人:“届时便是决战之期。”
那人身形颀长,风过时带起月白衣衫,他逆光站着,叫人看不清眉目。然而即便是只有一个背影,也显得风姿儒雅,如琢如磨。
楚淮回身看向这个自己最隐秘,也最关键的老相识:“你何时来的?”
那人走出暗处,夕阳余光为他高挺的鼻梁镀上一层金,却再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这是个此时此刻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是个本该一见楚淮的面,就赤红双眼上前拼命的人。
可他没有。
“白首辅,”楚淮垂眸:“就像长安沦亡那次一样——请你再帮我一回。”
第103章 生前身后名(三)
暮芸从午睡中惊醒。
她几乎是带着满身冷汗地从罗汉床上弹起来的, 窗外清风絮絮,将纱帘翻开一个角。
“白溪音……”暮芸手指在额上拂过,苍白的唇上被咬出一点樱花似的绯色:“不可能的。”
她竟然梦到白溪音与楚淮勾结联手。
可笑。
打从孩提时代起, 白溪音就一直出现在暮芸身边,他同她的长兄暮苑是过命的关系, 长安白氏这些年来也从没有过任何不安分的举动。
勾结楚淮卖国?
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真是被姓顾的迷昏了头,”她无奈地捂着脸笑着想:“这厮天天吹枕头风, 吃白首辅的飞醋,这还没完了。”
雍州的天气实在太好,暮芸倚在床头,伸出玉白的手去感受温润的风, 有那么一时片刻, 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点不想走了。
打从两个月前顾安南得了海汝峰的兵书,便日日起大早去演武场上练兵。每天早上出发之前, 都要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翻窗跑到自己的房间来,起初暮芸以为这厮要做什么老色鬼的行径,但是没有。
他只是穿着一身甲胄, 摸摸她的发梢,碰碰她的脸颊,动作轻得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娇贵瓷器, 即便只能闭眼感受他的动作, 亦能感受到其中的珍惜。
“白溪音有什么好的, 破大荆又有什么好的?”男人低沉的声音总会这样含笑响起:“阿芸呀, 我给你一个更好的天下。”
真是勾得人心肝颤。
“主母,”仆从恭谨地在门外弯身请示道:“谢侯爷来了。”
暮芸披衣起身的动作一顿:“知道了。”
她出得府门的时候, 谢川流正站在对街的一树玉兰之下, 灿烂的光晕从花树的缝隙中落下来, 星子般浮动在这旧日王侯的周身,只有他的眼是安静的,内里藏着一点几不可察的伤感。
大抵是因为他那个抢亲抢来的小娘子不幸凋零在了长安城里,谢川流才变成如今这样。谢川流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回转身来,深邃的眉眼中略带漠然:“芸殿下。”
暮芸笑了起来,心里却叹了一声。
“谢侯爷,何必这么生疏?”她挥退侍从,拒绝了銮轿,同谢川流一起往城外的方向走:“你我还是表兄妹呢。”
说是表兄妹,其实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也没有太大交集。暮芸自问已经对京城的各方势力了如指掌,但直到今日,她也不觉得自己真的看透了谢川流。
这位老兄已经不是城府深不深的问题了,当年在长安,他是出了名的“疯”。
听闻某日他听说自家娘子在相府受了欺负,这厮竟然拎着刀强开北大营,带了一队兵活似造反似的冲到了相府里去,能在当时那种太平年代里搞出这种“腥风血雨”,也着实不是什么正经本分的人。
“表兄,你同我说句实在话,你和咱们大帅到底是什么时候勾连上的?”暮芸同他走在刚刚恢复起来的雍州大街上,手里拎着一只锦袋:“依我看,恐怕不是长安沦亡以后。”
谢川流垂眸:“知道太多也没趣。”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暮芸,她太聪明了。
她眸光一闪,许多关于过去旧事的蛛丝马迹连成片的勾连起来,形成一种震惊的神色:“……是殒龙之变的时候,对吗?”
谢川流眼中一瞬间露出恶鬼上身般的血色,好像昭彰着什么惊心动魄的旧日风雨:“殿下实在聪慧。”
暮芸被那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血泪真相震惊得近乎失语,除了白虹别庄那次之外,她还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过。
“为了这件事,我们什么都能做。如果当日在牧州城中殿下没有决定留下来。”谢川流眸中藏着滔天巨浪,语气依然冷静非常:“那时我就在城外,会亲手将你扼杀。”
暮芸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只是有点欣慰地笑了起来,继而说了几声好。她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因为对于此刻的谢川流和自己这两个“幸存者”来说,这些故事永远都不该再被提起了。
新天新地已开,就让昨日消亡。
相信这也是那些离去了的人愿意看到的。
“花次辅的小型伏火雷制好了,今天要正式试炼,牧公觉得你会喜欢。”谢川流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手上的锦袋,话音一顿:“故而叫我来接你看看。”
暮芸点头,顺着他目光将锦袋提起来:“为什么看这个,有什么奇怪?”
不过是装杂物的小袋,若说有什么奇特,就是上面绣着个小兔子,绣功略显笨拙,却反而有些活灵活现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