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45)
暮芸招了招手。
须卜思归立即以最快速度赶到,活似倒拔垂杨柳似的将她的琴抱起来,又呼地一下安置在沧浪台光芒正中,而后抱臂侍立在暮芸身后。
“好说。”暮芸好似看不见那些雪亮的刀锋似的,施施然落座整个沧浪台最中心的位置,素手在琴上一拨,如水琴音清冽而下:“你想杀我?”
钟夫人:“我要杀你。”
她根本不打算和暮芸废话,抬手一招,所有弓箭手齐齐拉弓上弦,羽箭如雪片一般对准了场地正中的帝姬。
暮芸一笑。
“让我弹一曲再杀嘛,”她眨了眨眼,语气可爱戏谑:“风雅而死,也不枉此生啦。”
钟夫人眯了眯眼。
她确定暮芸此来吴苏没有带太多的武力帮手,除了她身边这个悍妇就没有第二个能打的人了,一首曲子的功夫又能怎么样?
“既是喜宴,就来个吉利的。”暮芸抬手,对钟褚和梁芝二人笑道:“我家大帅向来喜欢热闹,《春江花月夜》如何?”
钟褚脸上手上都是梁芝咳出来的血,平生却第一次豁然地笑了起来:“好,洗耳恭听。”
琴音响彻的刹那,在场所有人心魂一震。
绵绵如雨,絮絮如云,洒然如风,蒙落如尘。潺潺如溪涧流水,柔柔如江上清风。她说世上无人再值得自己拨弦,竟然并没有什么夸大的成分。
饶是寒姓商人这样听了一辈子琴的人物,也听得如痴如醉,忘却此身何处。钟家请的是吴苏当地最好的乐班,班主是闻名遐迩的礼乐大师,已经十数年没有亲自演奏过了。
然而他在这琴声之中,呆立当地,一错身竟将徒弟手中的管乐拿了起来,亲自为暮芸做配。
乐班主人亲自下了场,余人自然跟从,宏大的乐声围绕着帝姬的琴音骤然响起,几乎令在场宾客忘了他们处于怎样的危机之中。
钟夫人眼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可惜欣赏归欣赏,该杀还是要杀的。她纤细的手指一抬,所有弓箭手的弓弦都绷得更紧——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弓弦几乎全部同时缩了回来!
天边一道惊鸿飞过。
是鸿鹄!
鸿鹄掠过天际,戛然长鸣,如梦似幻。紧接着,天幕如同一场盛大的梦境豁然展开,无数鸟雀舒展翅膀,跟在鸿鹄身后连绵飞来。
所有吴苏的百姓都震惊地发现,鸟雀竟然同时飞了出来,朝着沧浪台的方向振翅飞去。
“是神迹!是百鸟朝凤的神迹!”
“是谁的琴音?”
“还能有谁?!”
沧浪台上,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神迹,古嫣忍不住双手合十,目中含着热泪,念着亡夫的名字为他祈福。
“好看吧,”她身后的昙心满意地叹息道:“主母算是把我的本事用到绝处啦。”
如同深海无尽的游鱼,如同漫天翻卷的流星,百鸟从天地各处飞来,盘旋在沧浪台上,蹁跹流连久久不去。
鸿鹄从天际缓缓盘旋而下,落在暮芸身侧,用洁白的头顶亲昵地蹭着她的衣裳,百鸟啁啾不休,如星绕月般围着暮芸,随着琴声飞舞。
引领着顾安南的玄鹤发出清幽的鸣叫,汇入万千鸿羽的行列,引着他往世界光华最盛之处而去——
他马如流星,如同被吸引着的万千生灵。
清冽宏大的琴音召唤着他,不仅是在此时此刻,更仿佛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召唤了一辈子那么久。
他扫过一切阻拦自己的障碍,在惊呼声中跃入沧浪台。
而垂眸抚琴的人显然也看见他了。
他从无尽的夜色中来,跨过山,跨过海,跨过交替不息的日月,跨过生与死的沉沦。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无尽岁月,他与她目光相逢。
顾安南仿佛看见,那个绝望地站在烈火中的暮芸,烈焰吞噬着她,清贵妩媚的眼中跌出泪水,手里握着烧红的簪,隔着虚空向他看来。
他踏上高台。
在他眼中,烈火渐渐变做嫁衣,倾城容颜清减,她眼中的光芒随着陷落的大荆寸寸崩裂,只剩下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仍然未变。
十年江湖风雨,十年寸寸真心。
风尘仆仆的男人踏过一切,世界在他脚下缩地成寸。
无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有着同样的方向,从未更改,从未阻滞——
那就是有她的方向。
“暮芸,”他起伏的胸膛尚未平定,却对她露出了一个足以令她铭记终生的笑容:“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风云出我辈(十九)
百鸟散去, 无数洁羽纷纷扬扬地落下,琴音断绝之处,她握住了他的手。
森然的眼盛满温柔, 他含着笑将人拽起来,哼声怨道:“又要和野男人私奔?”
暮芸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没规矩地使劲抱了抱他:“大帅又来抢亲?”
他们相视一笑。
众宾客终于从百鸟朝凤的神迹和沧浪台遭袭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大男人。
吴苏商会的话事人们不约而同地想, 天爷,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可是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下对帝姬如此无礼?!
“牧公夫人,”顾安南全然不管环伺的刀斧手和众人惊疑窥探的目光, 垂头用自己的鬓角蹭了蹭她的:“勾着你相公来这一趟, 到底为什么。”
原来这厮看出来了。
什么假死成婚,什么因为重纹莲花印陷入险境, 都不过是逼迫他以这种强悍的姿态来一趟吴苏的借口。
暮芸要摸他眼下那块红,被顾安南按住:“少在外面乱摸,要摸回家摸去。”
“家离这儿好远呢, ”这看起来清正贵气的帝姬靠近他耳边,一本正经地撒娇道:“大帅将洛阳给我讨回来,我上了榻叫你随意揉搓好不好?”
顾安南:“……”
妈的, 什么洛阳?
明天就打!
他二人在这叽叽咕咕, 散落在人堆里的自己人们却全都急得快上房了。
古嫣是最早发现顾安南身份的人——她以前也是长安人, 也曾经见过身为禁军统领的顾某人, 一发现是他亲自来了,古嫣的心简直凉了一半!
他到底带了多少人来牧州?
如果带的多, 吴苏就要遭殃, 那自己的产业怎么办?如果带的少, 那今天他和帝姬还能平安离开这地方吗?
这可是钟夫人的老巢!
就连那三十来个被迫被绑上钟夫人贼船的话事人都觉得离谱,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牧公该不是真的疯了吧!
“换了我是钟薇,”寒姓富商喃喃道:“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他俩剁成肉泥,不然将来放虎归山,事情可就太难办了!”
跟着好不容易混回沧浪台的张鸿也是汗如雨下——今天他同帝姬一起在陆家的宅院演戏,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出城去迎顾安南。
他心知帝姬必然还有后招,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明白这个后招到底在哪里!之所以提前让须卜回来,就是怕他二人没有武力帮手,但是只有一个须卜也未免太薄弱了。
张鸿使了几张银票,终于上了吴苏商会的台子站到了古嫣身后。
“不管了,”张鸿盯住古嫣的后脑勺,袖中滑出一个小锦囊,里面装了满满的药粉——是出发之前找银烟大师要的迷烟:“万一事败,就得从这位嫂夫人身上想办法了!”
他一边做准备,一边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须卜思归的身影,找来找去到处都看不见,最后他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了沧浪台中心。
帝姬后边,有个坐得大刀金马的高个美人。
张鸿:“……”
“不是,”他的目光先从此人身上略过,然后又迅速定了回来:“他胸前那……是怎么做到这么逼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