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4)
身前是熊熊燃烧的火堆,身边则是大刀金马坐在人家饭桌上的顾安南。
“醒了?”顾安南收起了正在擦的刀,朝着前方点了个头,淡声道:“那就和你的前夫道个别吧。”
被捆成一个粽子的栾提顿横躺在地,他被堵着嘴,只能很费力地勉强抬了个头看向暮芸。顾安南起身将他提起来,嗤声叱道:
“老子要送他上路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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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公主与悍匪(九)
暮芸看向被破布堵住嘴巴的栾提顿,一时间有些恍惚,还走上前去确认了一下,发现确凿就是刚才想挟持她做人质的大单于。
她微微仰头看向旁边的顾安南,表情十分茫然,似乎在无声地问:“你真的抓到栾提顿了,还是活捉?”
这个瞬间,暮芸第一反应是应该赶紧祭天祭地祭告祖宗,再找礼部和翰林院写上个百十来篇大胜颂文,甚至还要再用最快的马,最好的驿兵,走最平顺的大道,将胜利的消息送到大荆朝的每一个角落去。
生擒匈奴单于,那是什么样的功绩?
若是让先前那些在长安城头殉了国的老士大夫知道,肯定各个都要将老泪洒满阴曹地府,便是大荆皇朝那些不正经的先帝们知道了,也是要痛哭流涕扑在地上说一声好好好的。
在这个瞬间,她甚至已经忘记,大荆已经亡了。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即便已无宗庙可供奉告,也是天上人间的一场大胜。
这种激动的情绪浮动在整个大营中,暮芸也不能幸免;顾安南的帐下先锋名叫铁三石,刚刚好抓了一圈匈奴残兵回来,十分爽朗地大笑道:
“美人不必惊讶,咱们顾大帅战无不胜,将来可是要打京城睡公主的!眼下不过抓个单于,那不就跟抓猪一样轻松吗!”
栾提顿:“……呵。”
“确实是和农家过年抓猪一样高兴了!”暮芸回身看向铁三石,鼓掌笑道:“我瞧先锋官身形健硕,不似常人,从前莫不是做宰生的人物吧?”
“美人好眼力!”铁三石十分骄傲地笑道:“我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屠户,南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些南境九郡的小诸侯来我们帐子拜见大帅的时候,见了我都要叫一声石大哥的!”
暮芸袖子下面的手指微微一动。
顾安南蹙眉道:“废话恁多!滚去领军棍!”
“好嘞好嘞!”铁三石乐呵呵回头去看:“嘿嘿,又是哪个小兔崽子惹大帅不高兴啦?来来,哥哥带你领罚去!”
他快快活活地来回瞅了一圈,见下面的小子们各个挤眉弄眼,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小兔崽子”就是自己,遂瞪圆了一双眼:“大帅!我可刚打完胜仗回来啊!我又说错什么话啦?”
何三军师实在看不过去,终于从营帐里走了出来,抬手便跨住了铁三石的胳膊,压低声音碎碎念道:“大帅好不容易找见个小娘子,你跟这瞎掺和什么?”
铁三石一听这话,愉快地哦了一声,一边走一边扭着头朝暮芸欣慰地点头微笑:“老石去领罚了!美人回见!”
暮芸笑着朝他摆摆手。
何三带着铁三石一走,旁边围观大单于的士兵们也便都压抑着激动离开了,各自去找各自的建制,等着领大帅给的赏金!
场面终于没那么乱了,暮芸压了压自己的激动,伸手准备将栾提顿口中的破布扯出来,边扯边对顾安南道:“便给他些尊严吧——你还真想将他四蹄捆起,弄成猪猡样子烤了不成?”
“巧了,正好缺头犒军用的猪。”顾安南一把攥住她手腕,不让她碰栾提顿:“他带人肆虐大荆边境的时候,考虑过荆人的尊严吗?”
暮芸甩不脱他,干脆换了个说法:“我是心疼你,提着多累啊。”
顾安南看了看她湿透的衣服,口中轻声一嗤,而后松了手;栾提顿瞬间如同破布般落在地上,只能狼狈地用手撑住地面,这才勉强稳住身体。
“多谢殿下。”他单手擦去嘴边的血迹,半坐在地,有些戏谑地笑道:“说来也巧,上次咱们三个人在一处时,也是殿下帮我解的围。”
顾安南抱臂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暮芸自己搬了个小脚凳坐在栾提顿身前:“这么久远的老故事,你很不必再记得了。”
何三送铁三石去打了军棍,自己刚刚走回来,闻言大感诧异,小心地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三人同时一默。
自然是认得的,只是那情形着实不大体面——
因为那是一次反盗反娼的事件,用老百姓的话讲,就叫“扫黄”。
那还是栾提顿少年时流落大荆时候的事,他阴差阳错地被卖进了长安城最红火的南风馆;长安城的勋贵都爱豢养胡奴,年轻的栾提顿鲜活俊秀,自然就成了馆子里的上等货。
他被当成“新倌人”卖初|夜的那天,帝姬暮芸带着一万两银票登了楼子,力压多位色中饿鬼,十分豪迈地做了这个冤大头的嫖|客。
说来惭愧,顾安南那时初入禁军,正是代表官方前去“扫黄”的。
他依稀记得十七岁的自己穿着玄底金绣的飞鱼服,在盛怒下踹开了南风馆顶层内厢的大门——
本以为会亲手捉个奸,不料里面两个人虽然都是一脸惊愕,衣服却都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小帝姬甚至还有意地跟着人家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不理我了么?”小帝姬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才分开半天就来求和了?”
“芸殿下,”少年顾安南走到近前,猿臂抄着她膝弯轻巧地一兜,将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简直气笑了:“您老人家去京城里问问,旁的贵女同相好吵架以后,左不过是撒娇生闷气,像你这样出来嫖|娼的还是头一份吧!”
他嘴上嫌弃,抱得却紧,大踏步就要走出房门去,那架势简直像条叼着宝贝的大狗;帝姬作势要掐他脖子,呲着一口小白牙凶道:“下回你再惹我生气,我还出来找他‘玩’——嗳嗳,那个美人,你叫什么来着?”
在旁边做了半天隐形人的“新倌人”站了出来,用不怎么熟悉的汉话说道:“我的名字是,顿。”
“芸殿下既然给你赎了身,你自去吧。”顾安南一矮身抱着人走了出去,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只留下一句话:“要是南风馆敢拦你,你就说在禁军里认识个姓顾的,是他让你出的京。”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短短四年之后,“冤种嫖客”力挽江山,成了大荆王朝最后的辅政帝姬;“扫黄队长”悍然谋反,成了西境边陲的起义首领——
而那位花了长公主一万两银钞的“清倌人”,则在回到匈奴之后鸣镝弑父,一举成为了草原上最为强盛的木苏尔部大单于。
六年里山河巨变,物是人非,当年的他们又何曾想过,自己将来还会走入这样的境地。
“其实一开始我发现是左贤王来接亲的时候,已经感到有些不对了。”暮芸率先从回忆里走了出来,搬着脚凳往火堆边上坐了坐,伸出双手去取暖:“若按中原辈分算,这一代的左贤王其实算是你的大伯,平生最是好色——你让他来接我算几个意思?”
栾提顿刚迎来了人生最惨痛的一次失败,又命在旦夕,看起来却依然很坦荡。他大大方方地答道:“听闻殿下身边有一名身手不凡的高姓护卫,如果殿下遇险,想必他定能出手相护。”
顾安南打断了他慢悠悠的机锋,言简意赅地说道:“他一共带出来两名大将,一个左贤王,一个右谷蠡王,都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此次他不过是趁机铲除异己,就算你不动手,他也不会让这两人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