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14)
那天她果然摸到了一只小狼,在草原上远远朝他跑来,身上裹挟着自由自在的风,匈奴汉子的散角衣裳在风里烈烈挥舞。
“呀!中原人!”她举起傻懵懵的小狼对他招手:“送你了!”
河西张家人人都是儒生,人人都板正守礼,行走坐卧,每一刻都要动静成章;明明是一院子家人,却漠然的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院子里立着高墙,连日光都是模糊的,世界总是那么安静,张鸿小的时候甚至还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用,不然为什么天地之间如此冷清?
他从没见过须卜思归这么鲜活热烈的人。
明明脸上血线还没止住,却笑得好似全然不在乎,张鸿看着她朝自己跑来,一颗心跟着大地一起,从深处发出缓慢却有力的震颤。
‘完了,’少年张鸿目光发直地想:‘我喜欢上匈奴男人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张鸿以前不知道自己可能有好男风的倾向,是碰见须卜思归以后才知道的。
但他不敢说。
他怕须卜思归打死他。
再后来,他帮栾提顿收拾了匈奴十八部,成了他最信任的“伊稚訾鸿”;须卜思归也在栾提顿手下屡立战功,保住了自己的部族被和平收编,而没有像其他部落一样死伤惨烈。
须卜曾喝得醉醺醺的,带着满身酒气,对他的族人大喊“伊稚訾鸿是我最好的安答!”
好安答。
张鸿想,也许这就够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顾安南这个老流氓拐带的,少年军师也开始不要脸起来了。此刻他被哼着荒腔走板小调的须卜挎着,咬咬下唇:“既然咱们牧公没事了,明天八成是要去归云关祭英烈。”
须卜思归跟路上碰见的其他将官热烈地打招呼,嘴里吹了声口哨算做应答:“顾是个有情义的汉子,我知道。”
“嗯,既然明天要赶路。”张鸿以平生能装出的最自然的语气说道:“……不如今天,一道洗澡?”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看看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何三(拍大腿):“鸿啊,搞什么暗恋?!说!给哥说出来!”
“我不敢!”鸿鸿惊恐:“我怕她掏出来比我还大!”
何三:“……?!”
# 鸿鸿暗恋记之全天下只有我不知道媳妇是真女人.jpg
第76章 聊赠一枝春(八)
第二天, 正午。
何三批了一上午公文,脖子酸得像个假肢,这会儿正抱着碗坐在公主府西院里的小饭堂里等开饭。这小饭堂是花厅改的, 三面都是琉璃墙,被日光一照, 纷彩剔透,煞是好看。
他正转着脖子欣赏, 忽然瞧见张鸿进来了:“嗳?眼睛咋了嘛?”
张鸿抬起乌青的右眼。
他歉然地扁了扁嘴,想说却没说出来,抱着碗老老实实地坐在何三旁边。
“竟然有人敢欺负你?!”何三勃然大怒:“是不是又是兵痞子闹事?走!去城门口迎牧公去,叫他给你讨公道!”
张鸿对正在上小菜的侍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拉何三袖子:“哎呀, 没事。”
“你别怕,”何三激动道:“我就没见过世上还有什么牲口能打得过老顾, 有他撑腰你怕谁?!跟哥走!”
“……好了好了!”张鸿赶紧拉住他,正打算老实交代,外面却突然闹哄哄的, 好像是一群人在唱歌。明明是七八个人在唱,竟然没有一个在调上的,也是奇了。
唱得乱糟糟的, 却好似很快乐。
何三眼睛一亮:“太好了, 肯定是老顾他们祭军回来了!走走走!”
归云公主府本来就离崖州比较近, 顾安南昨日夜里便带着武将们从摘星栈道上穿了过去, 几个时辰就能到归云关。
他们赶着在天亮的那一刻上了香,祭了酒, 英灵随着朝阳升上天幕, 从此化作忠烈的人间星辰。
“回程时必定走的是水路, ”何三的手指在虚空中拨着不存在的算盘,嗨呀一声道:“回头有钱了再盖个码头,那就更方便了。”
顾安南带着众将军呼啦啦地坐下,小小一个花厅里登时热闹得像是菜市场。他们纵马跑了一晚上,全都饥肠辘辘,厨房连着上了四大锅粥,小咸菜还没上齐,粥已经喝没了。
张鸿小心翼翼地瞥着须卜思归的神色,见她好像没再生气了,热情又歉然地小幅度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坐。
须卜眼睛一眯,大踏步走过去,拿脚尖勾出凳子,抱臂道:“干啥,想通啦,不想看老子洗澡啦?”
小鸿军师闹了个大红脸,武将们哇地一下笑开了,纷纷上来拍张鸿的后背:“行啊鸿!你长大啦!”
“哈哈哈哈干什么看自家兄弟!看你那没出息的样!明儿个哥哥带你去我们崖州最好的抱月楼听琵琶!”
“听什么琵琶?带孩子看点火辣的吧,这个我懂!”
张鸿快把手摆出虚影了:“我不是想看姑娘!我是觉得自己兄弟看看也没事……”
武将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唯独顾安南听着有点不对。他搓了搓手焐耳朵:“嗳,大帅问你。”
张鸿乖乖抬头。
“要是我和须卜,同时脱光跳进水里。”顾安南手指在他和须卜思归之间打了个来回:“你觉得谁更好看?”
“那当然是须卜大哥!”张鸿脸红红骄傲道:“我须卜大哥是最英武的男人!”
最英武的……啥?
花厅里登时一静,只剩煮粥的锅还在咕嘟咕嘟冒泡,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顾安南终于知道张鸿在误会什么了。
这小子时至今日仍然没发现须卜思归是个女人!所以他才觉得跟人家一块洗澡没什么大事!
在场唯一的老实人章厘之的勺子啪嗒掉进粥碗里,艰难地开口道:“鸿军师啊,你是不是误——”
“都别说!”顾安南突然坏心眼地吼了一声,看着章厘之,然后环视一周嘿嘿笑道:“让他自己悟吧。”
武将们立即心领神会,目光交汇间满是“你懂我懂大家懂只有小鸿军师不懂”的快乐,一边喝粥一边噗呲噗呲笑,铁三石那粥碗都快让他笑得抖掉了。
张鸿茫然:“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没有!”铁三石的破锣嗓子热热闹闹地吵吵起来,兴奋异常地转移话题,对何三张鸿道:“你俩今天是没去,”铁三石一边吹着粥皮一边唏嘘:“那崖州百姓见了大帅,尊敬得跟什么似的;比起当时进牧州那会儿,那受欢迎程度是有增,有增……哎呀就是更热闹啊!”
刚刚走到花厅外的暮芸站住了脚,拿出本子记上了“武将扫盲”四个字。
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打入文盲行列的铁三石稀溜溜一口喝了大半碗:“要不就说还是咱们大帅会娶媳妇,那有了帝姬,现在是谁看咱们顾家军都亲切!娘嗳,帝姬可是天仙似的人物,又好看又有本事,大帅,你配不配得上啊!”
何三也跟着笑:“叫牧公!”
“嗨呀叫什么都一样,感觉还是大帅顺口!”
铁三石说者无心,顾安南听者有意,本就压在心里的念头又被添了把柴火——
说得是啊。
他自嘲地想。
现在自己现在就是个造反的丘八,赶明儿脑袋丢在哪儿了还不一定,这要搁在以前,长安城里哪个正经人家敢把女儿许配给自己?
也就是几年前的自己没脸没皮,又被海老头儿纵得无法无天,攀在皇宫的房檐上就敢捞暮芸这个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月亮。
如今他见得太多,经历得也太多了。
就好比这次崖州的事,暮芸为了救自己,连不怎么稳当的飞鸢也坐了,从那么高的地方冲下来,稍有不慎就得划破着什么地方。
换了白溪音,会让她遭这份罪吗?会带着她遍天下地跑,去危险的地方吗?顾安南眼风在自家武服上一扫,心说就连她如今用的锦缎,也比从前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