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10)
这“穷人乍富”式的穿衣风格,和当时牧州城里的使者“江东”倒有几分相像。
“大帅!我的亲大帅呦!”雍怀忠冲上正堂,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迅速地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一看到帝姬,眼睛忽然一直——然后迅速变出一张惨兮兮的哭脸,二话不说一个冲跪,直接抱住了没来得及躲闪的顾五岁:“求您救救我吧,您就是我们雍州的亲爹啊!”
他冲过来跪下的动作那叫一个连贯,吓得何三道人下意识往后仰:“您悠着点!一会儿膝盖别再磨出火花了!”
“大帅,之前都是我狗屎糊了眼,您就饶我这一回!”
雍怀忠对这点挖苦充耳不闻,两手死死抱住顾安南两条腿,一张涕泪交加油汪汪的脸搭在顾大帅膝盖上:“眼看着那楚贼就要过雍州了——大帅,雍州也有好几万口人,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大帅!”
吕太白飞速伸手在自家眼上一揩,腰杆一挺,又是个不染凡尘的俗世谪仙:“有些日子没见,怀忠兄这手滑跪练得越发熟练了。”
雍怀忠眼泪横飞,险些将鼻涕也甩在顾安南腿上:“大帅!”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楚贼南逃,应该不路过雍州才是。”暮芸嘴角噙着一点缺德的笑意,明知故问道:“怎么?”
雍怀忠不是很敢跟暮芸造次。
“我也不知道啊,天爷!”他还是不松手,头却更低了点,苦兮兮道:“谁知道那杀神脑子有什么病?非要绕道?!”
暮芸:“他当真要去?”
“真!比我的心还真!”雍怀忠看出座上的牧公恐怕是个粑耳朵,朝着暮芸小碎步膝行道:“我出来时他他妈都快扣关了!”
暮芸的笑容更真诚了,明艳万方,晃得雍怀忠差点哭不出来。
楚淮当然不傻。
他来崖州时不路过雍州,那是因为他从洛阳来;回程时改了道——那是因为他要去长安取解药。
何三同暮芸对了个眼神,心头各自好笑。
顾五岁敏锐地察觉到了“大人们”暗潮涌动的龌龊,因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而感到很烦躁,尤其膝盖上还黏糊糊的,更讨厌了。
“嗳,”没什么表情的俊美大帅兜着后脑勺拍了雍怀忠一巴掌:“你也是来买我的?”
雍怀忠捂着后脑勺,惊得心肝肺都在颤:“……买,买啥?”
何三要开口,暮芸却不动声色地阻止了,自己笑吟吟地捧着茶盏往后靠。
“买我!”顾五岁烦了,将雍怀忠踹了个趔趄,显见他从小就不是什么良善人:“我的肉就那么好吃?”
天爷嗳。
这要是露馅了可怎么好?
何三的心肝肺也不是很消停,心说他家小主母只怕是将雍怀忠这个反贼头子当成了个给顾安南的玩具,属实是有点疯!
“牧公问你话呢。”暮芸眉梢挑了挑,茶碗盖子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你要是答不好——”
后边的话她没说,雍怀忠的冷汗却立刻混着他脸上的油掉了下来!那汗密得好像地狱里熬得一锅人肉汤:“不不,我,小的万万不敢占牧公您老人家的便宜!什么条件都好说!”
“哦?”暮芸拖长了声调,柔媚又锐利的目光在吕太白身上一过,看得对方立即撇过了脸:“咱们牧公的肉可金贵,吕先生出一座铁矿,你出什么价位?”
顾五岁急了:“出什么价也没用!”
他的意思是,出什么价也没用,我不想走;听在雍怀忠的耳朵里就是:“老子腻了!没工夫救你,滚边上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雍怀忠哭道:“不不,半个雍州!半个雍州如何!只要救我这回,我愿意将靠着淮雍河的六个大县都送给牧公!”
顾五岁没听清,还以为他说的是六个大钱,心里悲凉地想,这年头猪肉都能卖七文钱一斤哩!半扇自己就值得这点牙祭?
他伤心地萎了,蔫在椅子里不吭声。
暮芸一听就笑了,手指往旁侧一挥,指着吕太白旁边的空座道:“今儿我还要再见一个人,你也坐那听听——顺便好好想想,咱们家牧公的肉到底值多少钱。”
许兰儿一福身,去后头将等了大半日的温家家主带上来了。
温虞沈禾,牧州的四大世家,后边两个毁家纾难,几乎将账面上所有的钱都捐出来支持顾安南打这一仗了——
顾大帅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仗义人,回程的路上便令人快马加鞭地通知银烟和尚,叫他立即将九郡贸易圈里属于前两家的份额给沈家禾家分了,又把他自己的私人股全都拿了出来,同重伤的禾珏一道抬进了禾家。
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光是分给他二人的盐茶两项,便已经叫他们连本带利地赚了回来,不但如此,还大有盈余。沈明璋乐得骑马都合不上嘴巴,给太极营的兄弟们人手一个大红封,见了顾家军如见亲兄弟;禾家赚得更狠,三天前禾珏一醒过来,就看见他那个小夫人红着眼圈扑在自己床头。
“我没事,”他劫后余生,百感交集,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水:“别哭……嗯?”
哪有泪水?
禾小夫人一回头:“呦?醒了?哦我这眼睛没事,数钱数的——你要是醒了就喝口粥坐过来看账本——师爷!师爷人呢?绸缎这块是不是再追加点货?”
禾珏:“……”
据说凡是牧州的世家子弟,现在就没有不眼红禾珏的,甚至恨不得是自己替大帅三刀六洞!
娘嗳!大帅的全部私股!那是多少钱嗳!大帅有情有义,跟着他是真的有肉吃,下回争取也为大帅挡刀!
四大世家中,禾家原本处于末流,如今靠着顾安南一跃成为了世家之首,说是扬眉吐气毫不为过!
相比之下,温家家主一夜之间跌落神坛,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他臊眉耷眼地低头走进来,穿一身褐色袍子,低着头抬着眼,给顾安南和暮芸磕了个头:“老头子是来……是来谢恩的。”他讪讪道:“半个月了,牧公没派人来抄家,想是要放过温家一马,我来谢恩。”
温家家主说是谢恩,跪得却十分不情愿,他自觉脸上过不去,磕了个头招呼都不打就想走。还没等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暮芸轻声笑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兰兰,去后头叫须卜将军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叫他跟温老先生走一趟。”
温家家主眼皮子一跳:“什么?”
“抄家啊。”暮芸纤长的睫羽一抬,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是神明穷尽心力的精妙设计,可这么美的一个人,却又这么利的一双眼:“话我放这了,你要是非得救崖州,我温家不会出一文钱。”
暮芸眼中似含怜悯,语气微妙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温家家主当日在幻园高台基上说过的话:“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愿意出全、部、身、家,给顾军庆功。”
温家家主腿一软,坐倒在地:“不,不,我那只是一时气话!”
“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暮芸嗤声笑道,挥挥手嘱咐兰兰道:“去吧,记住了,是全部身家,哪怕剩下半文钱,我也要找须卜思归问罪。”
温厚贤德,宽容大度?
真有意思。
这是乱世为王的世道,谁没事闲的要玩以德服人那一套?顾安南以前是长安黑市头子,他们这些“江湖人”最讲究所谓仁义那一套,即便如此他也从来不做烂好人。
在暮芸看来,她没有直接把温老头子打死,就已经是她这个上位者的宽容了。
兰兰福身退下:“是!帝姬放心!”
“我不参加什么贸易圈!没吃过你们顾军一粒米!你凭什么抄我家!”温家家主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腿软得撑不起来,他抖着手指向暮芸:“暮芸!你一个帝姬怎能如此刻薄!你这么锱铢必较,对得起民间对你的信奉么?!”
暮芸笑了起来,色如春花晓月:“民间对我是有点误会。”她隔着虚空点了点温家家主:“既然姓了暮,天生就做不了善男信女——不信?上午我还说要扒了银烟大师的人皮做瓷偶玩呢!你问问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