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05)
兼,咸鸭蛋芥菜疙瘩等小咸菜狂热爱好者。
“早上让你去东市给我要点香菜根,你办了没有?”过分接地气的海圣人啪嗒捏碎了一个鸭蛋:“你小子一天就知道围着帝姬打转,教了你一溜十三招,你他奶奶的就想做驸马是不是?!”
顾安南看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海圣人半天得不到回答,回头一看,破口大骂:“少在那儿倚门框!赶紧去净了手过来帮忙!”
“行行来了,”顾安南踢着那个小板凳坐到他对面,拿起一个咸鸭蛋裹盐。他心里知道这是梦,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很光棍地把鸭蛋往盐巴堆儿里一扔:“老头儿。”
海圣人稀稀拉拉的眉毛一挑:“嗯?”
“我造反了,从咸阳开始反的。”顾安南手心搓着那颗青白色的鸭蛋,闷头说道:“当时你也死球了,好在我手里还有乌衔纸的人,一开始占山为王,后来手里聚得人原来越多,就去占南境,打匈奴——嗯,现在你那个宝贝小帝姬也被我抓住了。”
梦境里的海圣人还是那么真实,对于这些他“不该知道”的事好似全然听不见,枯瘦的手啪嗒拍上他手背:
“又不洗手又不洗手!个混小子,回头这一缸又要被你搞臭……”海圣人话音一停,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都放轻了点:“哭啥,帝姬不要你了?”
“啊?”
顾安南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不待他反应过来,海圣人已先叹了口气,将他那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团成一团,往他脸上揉了一把。
“你呀,趁早别惦记。”海圣人絮絮叨叨地擦了他的眼泪:“那是帝姬,将来要是不发生什么翻天的大事,你这辈子是够不着喽。”
顾安南抽了抽鼻子一把拍开他:“别擦,破布都馊了我都闻着了!”
------
梦外。
何三随手把擦脸布往昏睡的顾大帅脸上一扔,发出老妈子似的哀叹:
“银烟大师,他还得几天才能醒?咱这刚打下来的崖州还热着,下面好几百个官吏富户等着拜见,一万个大事还等着他拿主意呢!”
宝相庄严的银烟大师念了声佛:“急不得。”
何三抹了把汗,随手往顾安南脸上的布巾上一擦:“那不成,旁人也就算了,如今咱们大帅名声大震,已封了‘牧公’——旁边几个州府的起义军都要过来拜山头!虽说现在有主母顶着,那也得他亲自露个面不是?!”
“阿弥陀佛,”银烟大师展开了他的药方:“何道长,你看,他身上本有重伤;那天千梦山里殿下向楚淮投毒时,又一时不甚波及了他一点。”
何三回忆起小鸿儿给自己学得那个场面,嘴角抽搐地想,以那个投毒的量,只怕也很难不波及。
“所以和尚给大帅下了几剂猛药。”银烟大师坐在床边,好心地在擦脸布闷死新鲜出炉的牧公之前将它拿开了:“他这次醒来,不但可以去除残毒,更可以将身上成年累月的痼疾清一清,对之后也是有好处的。”
外间闯进来一个小少年,正是刚刚换了新装的姚谅。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先是确认了一眼他家顾大帅没醒也没死,然后才对银烟大师行了个礼。
“您看看,”小少年从怀里拿出张纸条递给何三,嘻嘻笑道:“主母说前堂又来客人了,叫我来同您说一声。”
“……他也来了?!”何三唰地一下站起身,又惊又喜,团团转了一圈,发现了桌上陆银烟的一排金针:“快快快,把咱家牧公搞醒,这人他必须亲自见!”
银烟大师阻拦不及,在他和姚谅齐齐变形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大喊时,金针已经被稳准狠地扎到了顾大帅的屁|股上。
------
梦里。
“老头儿!”顾安南吃痛地噌一下从板凳上窜起来:“这凳子上怎么还有钉?!”
海圣人嘿嘿笑:“扎得就是你个小屁崽,行了,小点声,屋里还有客人在——吕太白!滚出来!”
他对这个客人显然不是很尊敬,当然了,海圣人年轻的时候连皇帝都敢指着鼻子骂,这世上只要是个活物,就很少有不挨他骂的。
屋里果然滚出一个太白。
此人占了个诗仙的名字,长得却十分不“仙”。小鼻子小眼小嘴巴,人也非常矮小,一身水汪汪的小肥肉,看起来比冬天戳在院子里的雪墩子还喜庆。
“太白兄又来蹭我家老头儿的鸭蛋啊,”顾安南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的梦里竟然还能出现这种“闲杂人等”:“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自己动手腌两个?”
此人乃是长安吕氏的旁支子弟,他家这一支本就不大发达,吕太白又是个庶出,在长房面前很不得脸。
但这小面团子也不知走了什么天大的机缘,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在此隐居的海汝峰,从此几乎天天过来纠缠,求着海圣人收他为徒。
“师哥师哥,你忘了,今天放榜!”吕太白嗨呀一声,扑上来一把捞住他手腕,仰头讨好道:“走走,你陪我看!”
“谁是你师哥?”顾安南不是很想去,长指在他额头吧嗒一弹:“要你考中了才是师哥!”
海圣人在后边笑骂了几句:“一天到晚吵个没完,滚滚滚,看榜去,少在这烦我!”
顾安南心说老子好不容易做个梦能多看老头儿两眼,竟然还要被这白胖子横插一脚,心里十分不愿当即就要闹,不料梦里的白胖力气竟然大得出奇,连他都反抗不得。
直到他被直挺挺地“拖”了出去,海圣人还在后边的小院里喊:“回来带点香菜根!小崽子听见没有?!”
“听见了!”吕太白扯着嗓子嗷嗷应答,活像条野狗似地带着他未来师哥往兴道坊冲:“快快,早点到占个好位置,说不定还能瞧一眼白公子呢!”
白公子?
梦里的顾安南警醒起来,嫌弃地想,该不会是那个白公子吧。
兴道坊边,朱雀门下,皇城高大威严的红墙上贴着一张又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到处都是激动大笑又或哀声恸哭的举子,人群挤得仿佛猪圈里待宰的小乳猪,带他来的那头吕太白已经不知哪里去了,顾安南“随波逐流”地被推着往前走,瞧见了那个坐在皇榜下的年轻公子。
肤色白皙,眉目轩昂,举手投足优雅清隽,一言一行动静成章。如果“芝兰玉树”这四个字能从纸片上站起来,想必就是他这个模样。
这便是长安白氏的长子嫡孙,今上潜邸时的伴读郎君,普天下最受赞誉的王朝新星——
白溪音。
他一身深绿官服,越发显得行止稳健,即便是同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举子说话,也是眉眼温和,慢声细语。
这是出身名门的世家修养,从小在街上讨饭的顾安南是学不会的。皇城里的小帝姬笑着嫌弃过他好几次,叫他走路慢些,玉冠戴正些——但他就是做不惯。
“你们呀,”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家里那老头儿嫌弃又心疼的目光:“你同帝姬哪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顾安南心口一阵闷痛,疼得他几乎要喊叫出声。
是啊,我不是。
他小时候是一身污秽的浪荡子,长大了是满身血腥的拳奴儿;熬到后来,成了暗夜长安的黑市主,手里不干不净的血孽数也数不尽,而活在夜晚里的他,总是穿上一身金甲,去阳光里与她相逢。
世界仿佛一条非黑即白的线,将他们分隔在了平行的两端。
可装出来的干净,是干净吗?
如果暮芸真的嫁给了白溪音这样的人,她还会走到今天这个国破家亡的境地吗?
顾安南迷茫地站在梦境中心,周遭的一切飞速变换,他的整个记忆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一时间根本分辨不出自己人在哪里——
分不清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