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02)
宙沉干脆利落地往里逼了半寸, 楚淮下意识后撤。
“呦呵,看不出你还挺依赖我的。”顾安南膝盖在楚淮后背一顶:“下令退兵吧, 我让外面的河道清开放你走——说到做到。”
楚淮:“是得下个令。”
宙沉在顾安南手里微微一侧:“请。”
楚淮:“众将士听令。”
他的精兵齐齐低声一喝,好似山峰在低吼, 林木中鸟兽飞起,飞掠山间明月。
“若我身死此处,尔等即刻从水道进攻牧州。攻下内城,焚毁外城。勿需留任何一个活口。”楚淮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尤其不要放过帝姬。否则等她收拢了顾军残部, 将来会很麻烦。”
顾安南:“你果然老了,现在脑子确实不行。死都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遵从……”
三千精兵:“谨遵都督号令!”
“……”顾安南一嗤低头, 笑着骂了一句:“是我忘了,他们的家人都在你手上是吧?”
楚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点头承认道:“都在照州。”
顾安南赞叹道:“在不要脸这件事上, 我简直要甘拜下风了。”
“凡是出来打天下的,没谁要脸。要脸也干不了这个。”楚淮下巴动了动:“所以你看,挟持我其实没什么用。”
顾安南先手杀他, 这些精兵后手就会放箭, 两个老大死作一堆之后, 精兵们会为了家人遵照楚淮的“遗愿”, 去将牧州城搅一个底朝天。
“嗳,那小孩,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安南看似强势, 其实身上的伤也没比楚淮少到哪去:“把那板凳给我拖过来, 累了。”
姜然倒是很听话,两手把亭里的凳子往外拖,卫队长手里的弓箭瞄准了他的小身影,顾安南眼风一扫。
卫队长怕了。
顾安南明明不是他的首领,他却仍然放下了手中的弓。
“在白虹别庄见过,”姜然把凳子塞到他屁|股后头,自己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同他并排,伸大拇指道:“你很厉害!”
“嗯,我也想起来了。”顾安南断了的肋骨生疼,他扫了一眼小鬼头的发顶心:“你还想勾引我老婆来着。”
小姜然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我我我没有!”
被胁迫着跪在地上的楚淮都笑了:“还说不认识暮芸,小骗子,一会儿活剐了你。”
顾安南腾出抓他下巴的手,兜着楚淮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吓得楚军的众亲卫破口大骂。顾安南一笑就疼,嘶声道:“吓唬孩子干什么!”
三人两坐一跪,这情景简直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稍微放松。
“你在拖延时间。”楚淮肯定地说道:“牧州水军的船太大,若想强行在万难峰下掉头,必定搁浅,再等一个时辰也来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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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淮不愧是成名宿将,虽然在归云关下被顾安南连着骗了两手,但对战场的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还没等张鸿指挥着大船掉头,水军将领已经先一步站出来阻拦了,言说这要是调过去必定卡在中间,到时候撞翻了下面小船更难办!
张鸿急得快要抹脖子,人在岸上跑,怎么也不可能比顺风顺水的船更快。再说也根本不知道楚淮到底是打算怎么堵顾大帅——万一是在水面上打呢?不带着船过去,难道一边游水一边同人家打吗?!
“那也得先去了再说。”
须卜思归立刻拿了主意,带上方才他们勾船用的铁索率众沿着淮雍河骑马追,路上果然见到有浮尸被往下游冲去,张鸿越发焦急: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除非是飞过去,不然怎么可能赶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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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等了。”楚淮自己把脖子往前松了松:“你快点抹了我的脖子,咱们俩一块上路。”
顾安南喉头一哽,替了他一脚,混不吝地嗤道:“想让我跟你殉情啊,想得美。”
他一边说,一边从脖子上拽下了那枚贴身携带的小东西,在姜然那燃着的风灯上一点,而后用力丢到了天上去。
是枚烟花。
一霎时天幕华彩,缤纷绚烂,烟花的流星尾闪着金灿灿的边,将顾安南仰起的脸连同半个山坡一同照亮。
那烟花不住向前窜去,活像个在天幕上拔节的竹子——这是个信号烟花。
楚淮静了静,不可置信地问道:“难道你在等帝姬?”
顾安南难得正经地“嗯”了一声,权当回应:“就是你喊打喊杀要弄死的那个。”
“就算得到消息也不会来。”楚淮的目光穿透了无尽山河,好似追到了洛河之畔:“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为了情爱改变志向的。”
顾安南从牧州出征前,再三同暮芸确认,叫她别在自己出征期间搞事或者逃跑,否则就算千里追击也要把她再逮回来。
当时暮芸什么都没说,在他出征那日,却将这枚信号烟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放这个叫我。”没良心的帝姬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轻缓,却郑重得如同发誓:“我一定会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得来着?
“少操闲心。”他压下心底的波动:“你大帅战无不胜。”
这下可让她猜着啦,回去以后她那小狐狸尾巴都得得意地翘起来。
顾大帅嘴角压不住地弯了一下,哼声道:“你自己不招媳妇待见,少在这以己度人。我家娘子……”虽然没有心,“但对我还是很好的。”
“嗯。”楚淮点头道:“亲手捅一刀罢了。”
顾安南:“……死到临头了,废话恁多。”
楚淮安静了一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帝姬出京和亲之前曾经同白首辅订过亲,这事你知道么?”
顾安南:“……知道啊。”
“哦,原来不知道。”楚淮:“白首辅十几岁的时候就给先帝当伴读,帝姬五六岁时便跟着他长大。当年先帝活着的时候,其实也最属意白首辅尚主。”
白溪音。
顾安南当然记得他。
世家出身,气质高华,一出生便受到最好的教育。他有着嫡长子那种天然的宽容与温和,对谁都是轻声慢语——就连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端正英俊。顾安南还在街头巷尾做讨债的浪荡子时,还曾经见过白溪音一面。
那白衣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在百姓的赞誉中走过长街,与靠在街边墙头拎着带血木棒的自己曾有过短暂的对视。
同一条长街,分隔出两个世界。
而他顾安南,从来就不是那个华丽明亮世界里的人。
当顾安南还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斗场同畜生争食的时候,年少有为的白溪音就已经端坐在朝堂上,参论国家大事了。
“当然了,帝姬未必就同白溪音有什么真感情。”楚淮的眼中映着烟花的碎末,用近乎蛊惑的声音说道:“只不过当时朝廷需要获得世家的支持——就如同她现在需要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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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雍河边,须卜思归眼尖地看见河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伊稚訾鸿!你看那边飘过来的那个!那浮尸身上是不是有道银边?”
银边?!
银线绣衣是牧州禾家的习惯,张鸿心下大骇:“禾珏!是禾少爷吗?!”
须卜思归二话不说,伸出铁钩就要捞人,吓得张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不不,用这个就彻底钩死了——套上我的衣服,套上衣服再钩!”
“啧,中原脆鸡,麻烦。”
须卜哗啦扯开张鸿的棉衣,把铁钩的尖端裹住,在禾珏飘过头之前干脆利落地将他捞了上来。
张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轻轻拍打着禾珏脸颊:“禾少爷!能听见我说话吗?!大帅人呢?你别告诉我他死了我受不了!”
“千梦山……”禾珏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在……千梦山……”
禾珏平日里最爱体面,眼下简直一碰就渗血,他脸上还蒙着黑色的布巾,张鸿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