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10)
右谷蠡王已经完全不知作何反应了。
他既不知道大单于是什么时候混进了豁延的亲卫队伍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一个胆大包天的奴隶相谈甚欢!
看这意思,他们倒像是老相识了!而且又哪来的什么殿下?!
右谷蠡王目光震动。
“你是……难道你就是杀了左贤王的帝姬暮芸?”右谷蠡王讯速地站到了栾提顿身后:“你既已嫁到了草原上,便该顺应长生天!还不快将豁延放了!”
暮芸忍俊不禁道:“你这几句话倒像是我们中原的老妈子说出来的——怎么,大草原上还流行女德女训啊?”
右谷蠡王嘴角抽动半晌,气得没着落,碍着大单于在此处,又不能随意发狂,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将自己噎死!
“大单于,请您务必……”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栾提顿已经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
右谷蠡王立时噤声。
栾提顿对暮芸温柔地说道:“左贤王不懂事,殿下作为阏氏,清理了他也是应该的。”他目光扫过抵在豁延脖子上的弯刀:“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误会,殿下,我答应过的盟约从不会变,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右谷蠡王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遍,他昏黄的眼中泄出几丝精光,又快速地垂下眼去,将自己的犹疑和思虑都盖住了。
帝姬远嫁,不就是一次单纯的和亲么?盟约又是什么东西?
自己的眼线遍布王庭,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老东西谁也不是真的服了栾提顿,这位年轻大单于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时刻在监视——
难不成栾提顿是想借这次和亲的契机,和大荆朝廷定下什么勾当?
“那么我再和单于确认一次。”暮芸挟持豁延的手稳稳当当,半分也没撤开过:“我正式成为阏氏之日,大单于便要倾整个匈奴之力,助我围剿逆贼楚淮;来日大荆江山稳固之后,我也会连续五年将三十三州的大半税收送给单于。”
“嗯,”栾提顿点了个头,而后牵过马匹走到她身前:“那就随我回去吧。”
暮芸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你不要求我放了豁延?”
“人都死了,”栾提顿抬起狭长的眼,淡声笑道:“还有什么可放的。”
暮芸呼吸一紧,鬓发间一滴冷汗倏忽滑落。
他们身后的右谷蠡王一声痛吼,疯了般地举刀冲将过来,暮芸尚未来得及反应,却忽然感到身前忽然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温热——
唇角抿进了一滴血,既腥且甜,是杀戮的味道。
右谷蠡王停在了她身前三步。
他死了。
栾提顿竟是看也没看,直接反手将他杀了!
他亲手杀了自己帐下战力最为强悍的将军!
按照他们约定好的内容,栾提顿本应带着帐下最强的战力前来接亲,然后顺势随她打回大荆西境收服楚淮,可现在这又是做什么呢?
大战在即,阵前杀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非……根本就不会有这么一场对抗楚淮的大战。
暮芸和濒死的右谷蠡王生死相对,这一刻,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绝望。
也是在这个瞬间,暮芸明白了一件事。
她完了。
她原本做下的全部规划,全都完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殿下找别的男人结盟啦!”
顾大帅:二话不说立即提刀准备砍人.jpg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那男的突然反水啦,结盟散啦!”
顾大帅(放下刀假装无事发生):“我就知道。”
第7章 公主与悍匪(七)
栾提顿这个人,确实是言出既诺。
他九岁被当成一个贱奴卖到大荆的时候,发誓将来要让自己的铁骑踏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做到了;十七岁那年在大荆帝都受辱的时候,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每一个荆人都对他心生惧怕,现在他也快做到了。
“都出来吧,”栾提顿看向星星遍布的夜空,拍了拍手:“出来见见咱们草原十八部的新阏氏。”(yan1 zhi1,单于的妻子)
脱木尔河西侧,数百匈奴骑兵如同鬼魅般现身,臂膊上都束着同样制式的布条;他们高高骑在马上,摆臂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向暮芸行礼。
这是栾提顿亲手调|教出来的队伍,是亲卫中的亲卫,精锐中的精锐,且因为行军速度极快,被匈奴人称为“草原上的风”。大荆的边民则对其又怕又憎,叫他们做“风鬼”。
“又不真的成婚,不必走这些过场了。”暮芸目光冰冷,只觉齿冷;她松了手,指向死不瞑目的右谷蠡王:“栾提顿,你到底什么意思?!”
栾提顿只带了这群亲卫,而没带大部队来,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出兵助她!
“你确实和中原势力签订过盟约,”暮芸身上溅满了谷蠡王的血,精致的小半边脸上满是血污:“但不是和我签订的,对么?”
栾提顿微笑道:“女人太聪明,有时不是好事。”
暮芸闭了闭眼。
这些年她坐镇朝中,华袍之下仿佛伸出了千丝万缕,仔细地牵制着中原大地上的各方局势;她居高临下,将一切算计尽收眼底,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日,让人算计到了她的头上来。
且一栽就是个万劫不复的大跟头。
暮芸头有些晕,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大车:“你是什么时候和楚淮缔结盟约的?”
“时间不算太早,去年年底才正式谈定。”栾提顿“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微笑道:“殿下,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京中如何了。”
暮芸甩开他的手,遍体生寒:“京中,如何了?”
“上次楚淮打长安,本来是必胜的事,却因为有你在而没能成——既然如此,想法子引你走便是了。”栾提顿顺势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其他骑兵将右谷蠡王的尸身拖走,漫不经心道:“这次骗你出京,本就是为了降低京中的戒备,让楚淮能趁机将那里攻占下来。”
暮芸身体一晃。
“长安已经沦陷了。”栾提顿微微弯下身来,双手撑着膝盖,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殿下,大荆已亡——节哀吧。”
接下来他说出的话,暮芸仿佛已经听不见了,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话像是有人手持尖刀剖开她的胸膛,直接刻进她肌理中的一样。
八月十三,长安沦陷。
皇帝亲征遭俘,长安一日而破。逆贼楚淮马踏宫城,太后率宫人抵住长庆宫门,尸身为万马所践;皇后及数百宫妃宁死不辱,于宗祠自焚。
长安十二卫,京都三大营先后力战而亡,三十万守备军毁于一旦,至今愿江里仍见尸身;三十万大军奔溃,半壁朝廷战死,六部主官并太子三师城墙殉国。
四百年泱泱大荆,覆灭仅在一夕。
“不可能。”暮芸轻轻地说:“不可能的。”
她站在天地之南,远离长安千里,宗祠里那一把火却仿佛仍在背后灼烧着她,这一刻,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独在异乡为异客,更怕的是人在异乡,已无家乡;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站在一片平旷安稳的大地上,却忽然被告知,你身后的道路已经碎裂殆尽。
现在,你已身在悬崖。
长安沦陷了,祖宗祠位只也已经被侮辱焚毁,她一力护了数年的京都百姓,大抵也都成了刀下亡魂,四百多年泱泱大荆,竟然就这样亡在了她的手里。
虽然知道早就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竟然这样快。
暮芸忽然想起,有一日在流水淙淙的御花园,刚成了小太后的嫂嫂忽然找到了她。
那时皇兄刚病故没多久,自己连哭一声的时间也没有,六部的重臣连轴转地赶来问政,整个大荆的担子都忽然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那些个政务日夜不休地来,好像要活生生地熬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