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的白月光来找我了(24)
她不说话,曲不询也不说。
他探身掬了把湖水,闲闲地往外一洒,水珠点点落在周遭荷叶上,让那碧绿的荷叶微微颤动,一动一动地,水珠从叶面上滑落,荷叶摇摇,又慢慢地站稳了。
他就再抛洒,于是荷叶又颤动起来。
一来一回,反反复复,悠悠闲闲的,竟也不觉得腻。
沈如晚无言。
无聊,她在心里翻白眼。
她淡淡移开目光,看了一圈,满眼幽绿,尽是人间孟夏风光,让人直觉得这样的日子再长也有意趣。
“这里没虫?”她挑眉质疑。
作为整日与花花草草相对的木行道法行家,沈如晚是太清楚所谓“放舟莲叶间”能有多招惹蚊虫。诗家谈风月,总把置身香草花丛形容得无限美好,引人遐思仿效,可真正到尝试,才意识到,风月再好,敌不过虫蝇环伺。
可此时她坐在这里,周围静谧,不闻虫声,只剩水浪汨汨,声声如吟,风卷莲动,忽疑人间天上。
曲不询偏头看她,唇角一点笑意。
他伸手,拍了拍舢板内侧,懒洋洋地说,“和你学的。”
沈如晚蹙眉看去,在那内壁上看见一道浅浅刻痕,笔锋飞扬,画成一道驱赶虫蝇的符箓,前后深浅如一,符形不那么工整,可刻下符箓的手却很稳。
他竟学她,直接在船身上画了符箓,把周遭蚊虫全都驱走,留下满眼幽静。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
“你还挺会享受。”她意味莫名。
曲不询悠闲地敲敲船面。
“过奖,过奖。”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一抬手,小舢板微动,绕开风中微动的荷叶,朝藕花丛外飘飘荡荡,一路撞入疏阔湖水。
清风拂过,水面波澜横生,舢板晃来晃去,偏又安稳。
她坐在舢板上,眉头微锁,想了又想。
“你要找那种花做什么?”她忽而问他。
没头没尾的,但曲不询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忽地坐直,吊儿郎当的劲全都散去,微微向她倾来一点,目不转睛地盯准她。
“你知道那种花?”他不答反问。
沈如晚微微抿唇。
“我确实知道。”她平淡地说。
曲不询追问,“这种花叫什么?”
他平时看起来不羁,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沉下目光,便有一种冷肃沉凝的萧杀之气,无端慑人。
沈如晚静静地看他。
“你先告诉我,”她语气平平,仿佛主持宗门小考的管事在宣读考题,“你找这种花做什么?”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半晌。
“我找这种花,是因为我有朋友被种下过这种花,我还没和他说上话,那种花就在我面前盛开了,他就死在我的面前。”他慢慢地说,声音无比沉冷,“我要给他报仇。”
沈如晚心头一跳。
她想起了沈家禁地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药人,也想起曲不询最初对她若有似无的敌意。
沈氏覆灭于她,可她始终属于沈氏。
倘若曲不询是为了她后来奉掌教之命所除去的那些修仙界毒瘤而对她有敌意,沈如晚问心无愧,半点也不在乎,他要报仇,她也奉陪到底。
可若曲不询的仇怨来自沈氏……
兜兜转转,恩恩怨怨,爱恨难辨。
羁绊难斩断,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当作沈氏弟子。
沈如晚花了很多年去恨沈氏、恨沈晴谙,也恨她自己身上流着的沈氏的骨血,又花了更多时间同自己和解。过往难斩断,也不深究。
她绝不会把沈氏的罪恶背负在自己身上,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愧疚一生,但也不会漠然置身事外,对那些受害者的困境无动于衷。
沈如晚平静地坐在那里。
“要报仇,只要知道仇人是谁就行了。”她平淡地指出,“你有这个能力,也不像是不敢动手的人。”
“是,报仇只需知道真凶,可我想要的还有真相。”曲不询不错眼地盯着她,“我要知道谁在研究这种花,谁又不知厌倦地拿别人的性命堆出花开。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这种痛苦里煎熬,每天都有无辜的人被抓走成为花肥,而我真正的仇人躺在别人的尸体上享尽荣华,我不乐意。”
沈如晚皱起眉。
“现在还有人在种这种花?”
可沈家分明早就覆灭了,又有谁能拿到七夜白的花种,做出和沈家一模一样的事?
当年沈家覆灭得太突然,一个活口也没有,全都死在她走火入魔后,一切和七夜白有关的线索全都断得一干二净,沈如晚一点也没查到头绪。
再后来,线索藕断丝连,她倒是又找到了方向,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最后的知情人也自尽了。
直到沈如晚心灰意冷退隐前,她也再没查到七夜白的踪迹。
她以为这种花已在修仙界销声匿迹,成为她一个人的斑驳回忆。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往后一靠,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气势凝而不散。
“当年我报仇时就想查明真相,可没想到对方背后还有主使,还没等我查到一点踪迹,就提前把线索斩断得一干二净,包括那些被我发现的那些人,一夕之间,全都被灭口了。”
“被灭口了?”沈如晚重复。
曲不询慢慢颔首。
“对,有一批人负责灭口,还有负责追杀我的。”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的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我受了点伤,这事也就耽搁了。”
这么说来,曲不询所追查到的仇人并不是沈家,而是另一支种药人的势力。
神州之上经营这门抽髓扒皮生意的,竟不止沈氏一家,再往上竟然还有主使。
沈如晚默不作声。
曲不询是找到线索又被主使灭口毁掉,她却是自己走火入魔误灭了口……
当年蓬山隐去沈氏的罪行,倒成了对她的保护,不然众口悠悠,指不定就有人认定她是为了灭口才做下这等惊世骇俗的凶行。
她沉默了许久。
曲不询不再多言。
他坐在那里静静等她愿意开口,姿态随意,但气势沉冷,不说笑时便如山岳倒倾,岳峙渊渟,浑凝萧肃。
沈如晚也慢慢向后靠在船头。
她眼睑微垂,眉眼间难得露出一点疲色。
“那种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她说。
第18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六)
“七夜白?”曲不询微怔。
他很快想到,“你之前说过,朱颜花的另一个名字,叫七日红。”
先前沈如晚说起“七日红”这个别名时,意态莫名。
“怪不得。”他顿时把前后都想明白,“名字如此相似,难怪你说真巧。”
曲不询没说下去。
他想起沈如晚那时说起这名字时的神态,有喟叹,也有奇异,他拿不准她对七夜白的态度。
当年蓬山发下缉凶令,追杀他的人数不胜数,沈如晚是最后一个,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倘若你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帮你,你跟我回蓬山,我帮你洗清冤屈,不管多麻烦,我一定还你清白。”她颊边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雪夜里她手持昏黄青灯,神色幽冷如霜,“只要你真的是清白的。”
那一夜的风雪冷浸骨髓。
同样的话,在之前的一轮又一轮追杀里,被不同的人说起过,一遍又一遍,其中还有和他言笑晏晏的旧友,可最终揭开温情,都是欺骗。他们给他留下的最好结局,就是伏诛。
他大笑,声音穿过簌簌的风雪,在冷到骨子里的荒川回荡,像濒死前的狼嚎,几乎让人寒毛惊立。
“你真信我?”他问,像在看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寒夜里她眸光也如星星点点的雪。
“只要你说,我就信。”她说。
可他不信。
他也不敢再信任何人。
他打断她,“别啰嗦了,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