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65)
裴朔雪看着他独来独往,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挨过伤病。他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自虐一般地活着,可又像是被什么驱动着一般,不会轻易寻死。
场景再次变幻,还是在元和山,可不再是远远地看着,这次裴朔雪到了忍冬的床前。
忍冬就在床上闭目睡着,眉头微皱,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
裴朔雪站在床边看他,看他的脸在山中清苦的食宿和自抑的折磨中变得棱角分明,初显锐利,看着他突然从梦中惊醒,额角的汗珠猛地渗出,呓语一般猛地喊了一声:“师尊!”
他几乎是瞬间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眸子中涌现出彻骨的绝望,而后再随着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地归于宁静,就在裴朔雪以为他要重新进入梦乡的时候,忍冬缓缓地坐了起来。
他佝偻着背,双手放在膝上紧紧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摸上脖子间的红绳,慢慢地将那颗小珠拉了出来。
金红色的小珠子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忍冬却虔诚地双手捧在指尖上,送到了眼前。
裴朔雪看着他低下头,像是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稔地在上头印上一吻,而后才重新睡了回去,抓着那颗珠子,将自己缩成一团,睁着眼睛看着墙壁,熬过了下半夜的寂长时光。
裴朔雪的心随着他亲吻的动作颤了一下,隔着不可能触碰到的距离,在他还没有搞懂心中复杂又奇异的心绪是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缓缓地落在忍冬的头上。
手穿过他细软的发,穿过他的身子,落了个空,幻境因此而变。
这次不再是幻境,而是满目漆黑,只剩下耳边潺潺的水声。
慢慢地,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动着四周都在颤动,而后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小声响起:“我要是能成为他手中的那把刀就好了……”
“这样就能时时刻刻地待在他身边了……”
反反复复地就这么两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黑暗中重复,像是魔咒一般席卷在裴朔雪的识海中,这个稚嫩的声音他越听越觉得熟悉,可翻遍记忆却找不到半点印象。
是谁在说话?
一时间裴朔雪竟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他本能地找着撕裂黑暗的出口,可那个稚嫩的声音却一直追着他跑,不管他走到哪里,一直如影随形,直到他奔走疲乏,终于得见前方的光亮时,他的脚却不受控制,顿在了原地。
“你不要我了?”他听见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你要乖乖地待在这里别乱跑,也不要在床上磨爪子。”
裴朔雪茫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空间响起,可他根本没有张嘴。
“你不要我了?”那个声音还在问,裴朔雪费尽全力跑了出去,跑到光亮的出口,而后瞬间陷入黑暗。
四周夜深如水,在剧烈的心跳声中,裴朔雪短暂地耳鸣后,缓慢地听见有争吵声自远而近,最后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扭过头他看见月华如练,洒进屋中一片薄雾。
窗外真的有人在争吵,是唐济和柏崇的声音。
第51章 学子争
耳鸣还没完全褪。去,裴朔雪侧躺着将外头的声响听了个大概。
初初听是两个人在争吵,其实细究,大半都是唐济的声音,柏崇只是在一声声咄咄逼人的紧密言语中可怜又小声地插上两句辩解。
这两个人都是读书人,唐济再怎么夹枪带棒到底也没有失了风度,柏崇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场面倒不算太难看,可紧跟着两人的书童仆从出来对峙后,院中就搅成了一团乱麻,拔高的声音几乎要把歇在外头的学究都吵醒了。
裴朔雪缓了缓心神,还是准备下床出门瞧瞧,免得他们将学究吵醒,反而将事闹大了。
“大半夜的怎么了?”一个慵懒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吓了裴朔雪一跳。
对床隐隐绰绰地站起来一个影子,裴朔雪才想起来他今夜多了一个室友,怕岑析不了解外头两人的脾性,劝架反而火上浇油,裴朔雪急急披了一件衣裳跟着出去了。
月上中天,裴朔雪一出门就被淋了一身月色,他本以为会去劝架的岑析抱臂倚在墙边看好戏,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裴朔雪实在看不懂岑析这个人,说他淡泊名利,他又来参加了今年的科举,说他多追求功名,他又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
岑析没有半点上前劝解的样子,裴朔雪却不能不上前——在考试前发生冲突可大可小,小惩或许会被学究教导一番,可要是往大了说就是学子品行不端,搞不好是要拿去参试资格的。
唐济气头过了,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可一时又没人去劝和,便只好梗着脖子不松口,裴朔雪一开口,他倒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同为举子,应当以和睦为上,怎么半夜争起来了?”裴朔雪做了这个和事佬,站在两人中间,将他们隔住。
见裴朔雪上前,岑析也跟了过去,四人就这么挤着立在树下。
“他偷我东西!”唐济见他们二人围过来,似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话中带了些委屈。
裴朔雪闻言挑了下眉:“什么东西?”
偷盗之事关乎学子品行,若是能分辨,倒无大碍,可若坐实了偷盗之名,柏崇恐怕再无缘科举之路。
本应理直气壮的人此时却变得含糊起来,唐济嗫嚅了几句,最终只是道:“就是很重要的贴身之物!”
“我没有拿……”柏崇生得瘦弱,此时低着头更显几分可怜无助。
“统共就你我二人住在一处,不是你,还能是我监守自盗不成。”唐济急了。
可急归急,裴朔雪好声好气地问他到底丢失了何物时,唐济却死活也不肯松口说出,只能依稀探出丢的是个身上的配饰,这个说法倒也和他说的“贴身”相符合,只是裴朔雪不明白,既是贴身之物,唐济又怎么会丢在宿处让人做了手脚。
好在柏崇是个极好说话的,裴朔雪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想要略微翻找的念头,他未曾觉得有多冒犯,让开身子叫他和岑析去搜了屋子。
柏崇的行李实在是少得可怜,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就搜了个遍,出来朝唐济摇摇头,表示未有收获。
这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退一步,裴朔雪无法,暂时让他们二人莫要争吵,免得惊动学究,为了前程,各自糊涂一些,先按下此事不提。
这场变故处理完已经到了深夜,四人各自回屋,唐济趁裴朔雪和柏崇注意力不在此处,往岑析边上凑了凑,小声道:“替我向殿下说声抱歉。”
岑析蒙了一下,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可不过几秒,迟疑的眼神闪过一丝精光。
——
裴朔雪脚虽崴了,行走不便,为期三日的考试还是忍得住的,好在检查小吏只对带字的物什敏。感,裴朔雪带了些药酒进去也没被拦着。
科举之后,礼部便不再限制学子们之间的交往,许多同乡人也去了各自的会馆待着,借着同乡之谊增进感情,指望着能攀上一个未来的官老爷。
裴朔雪院中的四人倒没有一个搬出去的,柏崇家境贫寒,囊中羞涩,难以去会馆中建交,岑析倒是他们四人之间身份最高的,可他考完后先是蒙头睡了一觉,而后便和一群旧友出去吃喝玩乐,晚上又宿了回来;唐济前去拜访了唐家,听说通了些门路,过几日要搬到唐家准备的别院去,裴朔雪则是在房中养伤,懒得动弹,只等放榜的日子。
黎国科举未免舞弊,批卷的主考官和副考官都是在科举之后才选出来的,选出后另择别院而居,不通外界,选出进士二十三人呈给陛下选出三甲。
裴朔雪虽一直闲在屋中,甚少出门,可唐济是个不闲不住的,常在外行走,说近日平都热闹得很,学子间流传着一则趣事——也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陛下要在此次三甲之人选出二人作为赵鸣鸾的驸马和赵惊鹤的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