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100)
掌刑官将排刺上的碎肉处理干净,才对准那人锁骨,刑架上的人立刻开始剧烈颤动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啊……啊……”
排刺从锁骨扫下,卡在肋骨时,掌刑者又多用了三分力道,直到扫入那人腰身才停,嚎叫声从中断开,一口气没续上,停了三息的时间,又再次如困兽嘶吼般响起。
几十条碎肉淋漓挂在腰间,模糊的血肉里,甚至能看出根根森白的肋骨。
轮到那浑身痉挛一般颤动的第三人时,谢昶对他笑了下:“这个不如就……”
话音未完,那人惨白到极致的面容猛地抬起,声音止不住颤抖:“别、别杀我……我说……”
……
“京卫司指挥使袁辉……”
回到澄音堂,谢昶将那身染了血腥气的衣袍换下,面色沉冷如霜:“十几年前,就是京卫司带人查抄的地下兵器行。”
私造兵器乃谋逆之罪,当年兵器行的管事一口指证幕后操控者为圣惠太子,元嘉帝老迈昏聩,疑心病极重,加之圣惠太子贤名在外,民间甚至屡屡传出太子贤达盖世的童谣,兵器行一出,元嘉帝当即龙颜震怒,立刻下旨以犯上谋逆之罪废黜太子、赐其死罪,改立怀王为储君。
太子获罪之后,紧接着一封密信呈上,他父亲被扣了个私通外敌、倒卖军-火的罪名,而安定侯府又是太子一党,经此一事,祖父、父亲与几位叔伯被判斩首,萧家举族流放。
他那时候不过才七岁。
元嘉帝病危,怀王掌控朝政,萧氏族人无不在流放途中被折磨致死,年长者要受胯-下之辱才肯给一口饭,最后生生饿死途中,族中青年被缚在马后拖行致死,怀胎六月的婶婶,竟被生生剖出腹中胎儿……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谢昶深深闭上眼睛,脸色阴沉到极致,掌中的檀木串珠几欲捏碎。
族人的掩护,让他在混乱中诈死逃出去,而上天大概也觉得他命不该绝,才让谢敬安捡到了他。
他自还朝以来,旧案重查,甚至抓出那兵器行最后之人,替圣惠太子洗刷了谋逆的冤屈,当年怀王一党的官员也被他网罗罪名一一株除,独独落在元嘉帝手中诬陷萧家私通外敌的罪证自此销声匿迹。
也许在当年就被人销毁了,时隔十余年,终成为替萧家翻案的最大阻碍,一日不找出那封密信背后之人,萧家便一日要被蒙上不白之冤。
“立刻去查,这袁辉当年在兵器行一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谢昶与此人向来无恩无怨,这人能派出刺客动到他头上,其间必然有他不知的猫腻。
宿郦领命退下。
谢昶独自坐在书房内,闭上眼睛,当年那些酷虐残暴的场面一一在脑海中回放,族人的惨叫声犹在耳边,他慢慢地攥紧了手中的檀木珠串。
不知过去多久,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他没应,随即便听到屋门打开的声音。
这世上除了她,没人敢不经允许进出他的书房。
只是有些疲惫了,唯有她在这里,他才可以完全卸下防备,脚步声渐近,他也没有睁眼。
直到听见轻微吸鼻的声音,那只温热小手伸过来,想要拿走他手中的珠串,谢昶才伸手握住了她。
睁开眼时,才发现左手握拳太紧,导致手臂伤口崩裂,鲜血顺着手臂滑入指缝,连他手里的夔龙珠串也染了血污。
谢昶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拿开左臂,将人扶起身,“阿朝,是哥哥疏忽了,你疼不疼?”
阿朝午后小憩一会,就被心口深深的沉郁感压得噩梦连连,看到了许多流血的场面,醒来之后,左臂一阵阵隐痛,甚至比昨日哥哥受伤之后还要剧烈。
“哥哥,你怎么了?”
谢昶没有回答,从置物架上取来金疮药,让江叔进来包扎,包扎完之后,屋内仅剩两人,谢昶才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替她轻轻揉按左臂。
阿朝眼眶泛红,一直盯着他看,“可是遇到棘手之事?”
谢昶摇头:“无妨,只是想到一些从前的事情。”
其实从一进门,阿朝就嗅到了从未有过的血腥味,远远比他手臂的刀伤更加浓烈。
直到走近,才发现这些血腥味都是哥哥身上传来的,她没有感受到其他部位的疼痛,那就不是哥哥受伤,应该是他去了什么地方。
哥哥不愿提,她便不再多问。
伤口上过药,已经不那么痛了,可胸口处深深的堵塞感,直到此时还沉沉压得她喘不过气。
哥哥心里,好像很疼。
阿朝看了他许久,抬手慢慢抹平他眉心的褶皱。
“小时候,我总爱哭,哥哥就拿糖葫芦哄我,说吃了甜,就不许再哭了。”
谢昶抬眼看到她微红的眼眶。
阿朝指尖抚在他面颊,嗓音哽咽:“可哥哥不喜欢吃甜,不喜欢糖葫芦,我该怎么哄哥哥啊。”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她带着泪意的温软嗓音像呜咽的小奶猫,谢昶的心肠也跟着瘫软一片。
他抬眸看着她琥珀般清澈水润的眼眸,嗓音低哑:“阿朝,倘若有一天,你发现哥哥没你想象的这么好,你会不会害怕,想要离开哥哥?”
他残酷,冷漠,满手血腥,甚至享受杀人复仇的乐趣,唯有在她面前才有人的情感,可她是一张白纸,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他很怕自己属于人的情感已经沾染了洗不净的血污,到头来被她发现自己的哥哥是个贪杀嗜血的怪物。
这就是当年养母不喜他的缘由之一,她所担心的事情,以更残酷的形式在发生。
可阿朝不知道,她从来都以为哥哥是好人。
“哥哥要对付的人,是伤害过哥哥的人吗?”
谢昶眸色冰冷,“是。”
阿朝问道:“那他们全都是坏人吗?”
谢昶顿了下,“是,但不全是。”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恶人,多的是党同伐异,隔岸观火,将个人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
阿朝忍着声音里的颤抖:“把你伤成那样的,也是他们?”
谢昶道:“是。”
阿朝手指碰到他嘴唇,滚烫的气息灼得她指尖一颤,“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说你做错了。”
她仰头抹去滑落的眼泪,“我不懂那些朝廷斗争,从我能窥见的角度,也无法断定何为善恶对错,可我知道,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几岁的孩子,那就一定是恶,一定是错。”
谢昶握了握她的手,掌心冰凉,指腹有一点温热的水流。
阿朝继续说道:“哥哥如今位极人臣,可我只是平民百姓,读书不多,不懂什么是什么永世之业、金石之功,我眼中只有最简单的善恶——为民除害是善,欺压百姓是恶,为官者清廉正直、伸张正义为善,尸位素餐、贪污受贿为恶,为人者忠孝节义为善,反之为恶。难道以德报怨才是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能称之为善?哥哥为官这些年,惩治了多少恶人?我们家的银子,又有哪一钱是盘剥敛财而来?”
她知道外面许多人传哥哥心性狠辣,杀伐果决,可坐到这个位置,便容不得他优柔寡断,当朝首辅需要强硬的手段,也只有最大程度保全自身、惩奸除恶,才能下惠万民。
她不相信旁人,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她看到的,是他自幼对她的疼惜照顾,心甘情愿接受阿娘的无理要求,与她的性命捆绑在一起,他救她,教导她,庇护她,让她活在他宽大安稳的羽翼之下,倾尽所有的疼爱与纵容……
即便他在外人面前不算十足的好人,可她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对她还要好的人了。
她小小的身体就这么伶仃一点,说出的话却有千百种温柔坚定的力量,足以融化他千里冰封的心肠。
谢昶收敛了遍身的冷意,在她眼睫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他,只要她一直愿意爱着他,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