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无境(939)
就像是在漆黑的夜里,自湖面一直往极深极深的湖底下沉的那种幽光。
沁凉又冷寂,安静又深沉。
离音维持着这个手触天书的姿势,许久许久。
久到天边的太阳落下又升起,又等来了另一个满是星光的夜晚,离音才像是自一场太过长久的梦里悠然醒来。
她轻轻动了下眼珠子,眼神安静地落在她身前的红尘三千镜上,不喜也不怒,仿佛所有的情绪都离她而去了。
她像是在看着红尘三千镜,又像是在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红尘三千镜里有一点波光快速荡开——景昭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出现在镜中。
他隔着一道镜面看着离音,想窥见她的几分情绪。可离音却似是根本没看见他似的,眼睛眨都不眨。
倘若不是在离音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景昭甚至会以为,这红尘三千镜是不是根本就没将他放出来。
他看着这样安静的离音,有心想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景昭的思绪不由得也有些远了。
一镜相隔,离音看着红尘三千镜,景昭看着离音,两人像是在隔着一道镜面对望,可脑海里却全然没有对方的影子。
沉默了许久,久到天边都快要泛起鱼肚白,漫天星光都快要隐去了,离音忽然开了口。
她问道:“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景昭一愣。
离音直直看着他,强调道:“我是指,在这方天地的法则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渊南王要以性命为代价,去做法则的‘守护者’……这样的事。”
景昭沉默下来。
小半晌后,他抬眼看离音,答道:“我第一次有这种清晰的感应,是在你阿娘开始孕育的时候。让我想想,大概是在我七八十万岁的时候?”
离音眼神一动。
景昭坐得放松了些,“在你之前,渊南王裔都是天生地养的。其实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王之后裔’。像我们这样的,虽然挂着‘王裔’的名,其实根本跟王之后裔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每一任渊南王裔开始孕育时,渊南境就会出现极其罕见的祥瑞异象,这异象因人而异。也是经由这异象,所有渊南族人都会知道,他们即将迎来自己的新王。这一代代新旧渊南王更迭,就像是朝代变换、天下时势大改似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前一任王还没死新王就能登基的对不对?所以,在你母亲开始孕育的那一刻,我恍惚间就明白了自己的职责……”
他露出了讽刺的笑,“我该死了。”
离音眼里闪过猝不及防的伤痛。
推己及人。倘若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那她阿娘当年生下她之前,是不是也会觉得自己就“该”死了?
为人子女,这让她情何以堪?
景昭恍惚间想看懂了离音的心情,道:“你有可能不一样。事实上,你是渊南境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变数。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一任王裔是真正意义上的王裔,所以很多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时,便是不合常理,我也从来没有怀疑……”
离音没放任自己在这种沉痛的情绪里沉湎太久,而是主动将谈话进行了下去。
她问景昭:“然后呢?在你隐约感应到自己的归途之后,你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
景昭笑了起来,“说起来你可能想打我了,但在我隐约察觉到自己的‘结局’时,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你阿娘!”
离音的眼神不意外地沉了下来。
景昭嘴角笑容更盛,“别这么看我,事实上我觉得这个想法虽然软弱,但以我当时那个层次看来,还是有点道理的。你想啊,既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只要我把更新的人杀了,我不就是那个最新的人了?这样一来,我就免于忍受这种令人不快的‘大限将至’的感觉……”
“但你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景昭戏谑地看着离音,“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着去做呢?”
看离音脸色微变,景昭终于任何哈哈笑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透着点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得意感,理直气壮地遭人恨。
他道:“好吧,我不逗你了,你阿娘我真的没伤害过。我也说了,这只是我的一个念头而已。至于我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景昭脸上又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高尚一点说,可能是我还要点脸吧。要我向一个还在孕育中的小娃娃下手……我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大好人,但这种事我还真做不出来。”
“若是再自大一点说,可能是因为我不肯信命吧。我是渊南有史以来……”他顿了下,看了离音一眼,又改了口道:“是当时渊南有史以来天资最出众的王,我自己都不想死,凭什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感应就要定我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