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牧被迫趴在地上，闻言仰天大笑。他笑出了眼泪，也决绝得赴死。

“好！你够胆！我黎牧此生为逆旅，沦为刀俎鱼肉，再生于世，不与人善，不择手段，神明可杀，凡者可杀，鬼族亦可杀！我要让黎黎活过来，我要让她看看，曾经的刽子手，将是怎样的下场！”

第67章 善恶

这是江祝第二次被拉进其他人的回忆里，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习惯，但依旧久久不能回神。

如果贺书就是黎牧，也是无面人……他被这样不公平地对待过，真的应该被抨击吗？

江祝向来是个自私的人，她清楚地知道不是自己身上的痛，谁也不该替谁原谅。但究其种种，已经伤害到了她在乎的人，她同样不能原谅。

还有黎黎那张脸……

江祝懵懂地拽了拽叶淮的衣服，“……阿淮，黎黎……那张脸？”

叶淮“嗯”了一声，“看到了，这大概就是原因吧。”

“可是我们还是……唔！”

平地疾风起，他们作为魂体原不该被波及。然而画面渐起涟漪，江祝猛然意识到是这些回忆要坍塌了。

叶淮已经反应很快地要去拉江祝，仍然扑了个空。

“阿淮！”

江祝眼睁睁看着叶淮与她越离越远，却束手无策。眼前光影变幻，过去的事情如走马观花，倒退着消散。江祝又看见了在花神祭上神采飞扬的黎黎，看见了战场上一人抵千军的黎牧，看见了在奔走流亡途中为了一点点小事情而开心一整天的兄妹。

过往的一切如梦幻泡影，最终定格成了光怪陆离的画面。江祝看到从无数回忆中走来一个少女，巧笑倩兮，容颜如此熟悉，对她福身。

“许久未见了。”

江祝犹疑地还礼，“……你是，黎黎？”

少女莞尔，“是，也不是。黎黎已成过去，我亦非真正的黎黎，只是她的灵魂碎片。”

江祝仍然感觉到荒谬，“逆旅一族，非是人族，也不是纯粹的鬼族，被幽冥驱逐，被暗渊排斥，所以逆旅没有魂魄，死后便身死道消，这是定理。”

可这话一出她又自我怀疑。

如果贺书是黎牧……可贺书并不是逆旅啊。

黎牧也是魂体吗？

有拥有魂魄的逆旅吗？

世上一切真真假假，虚幻交错，本就是极难确定的，若是愿意，便是海水倒灌、山脉倾覆也未尝不可。她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手作店主，变为曾经的明朱颜、如今的鬼帝姬，又是谁能想到的呢？

黎黎和黎牧，也未必不能突破所谓天道的束缚。

兴许是太震撼，江祝一时没控制好表情，让黎黎猜了个七七八八。

“你肯定在想，逆旅本就不会有魂魄，怎么可能会留下灵魂碎片？”黎黎笑言，“在看到那朵舍离花的时候，你也有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吧。”

江祝颔首。

黎黎歪了歪头，像是审视和打量，须臾后笑了笑，“你变化好大，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可话多了，一点不像是遗世独立的仙草。”

“等等等等。”江祝连忙打断，感觉自己似乎又沾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我，我们见过？”

“嗯......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是我救过你。”

江祝回忆所看到的黎黎和黎牧的一生，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我，是，云川雾披？”

“啊，嗯，很难想吗？”

“你开什么玩笑！”江祝简直要崩溃了，她后退几步，远离黎黎，似乎这样刚刚听到的就都不作数，“我从21世纪穿越过来，这不知道多少分之一的概率砸我头上已经够离奇了，来了也没过过安稳日子，一棒子被打成了鬼王还推拖不得，死我也死过一次了，这样还不够吗？什么云川雾披，我见都没见过，我就是个普通人，那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半点没有自己身为神物的自豪感，反而觉得置身于寒冷湖水中，不断下沉，越下沉越绝望。她曾经是谭秋颜，后来是江祝，再后来当过短暂的谭秋，被叶淮他们点破身份后就又变成了江祝。她以谭秋颜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已经无法延续了。江祝这个身份，算上死的时间，也有三十年。人生不过半百，她半辈子都是一个普通人，缘何现在要将所谓的神物身份也安在她头上？？？

灵枢，鬼王，再加一个云川雾披，还嫌她这一身是非不够多吗？！

此时此刻，江祝无比希望叶淮在她身边。他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妥妥的大直男，但是他是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人，是现在彷徨无助时，她希望能依靠的人。

至少，至少......不会让她如此患得患失，猜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黎黎还是看着她笑，但散发着淡淡光辉的魂体，脸上竟然带着些晶莹。

黎黎笑着哭，“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不是黎黎啦，但是如果是真的黎黎，听见你说这些，她一定很难过，她一定会同你说抱歉。”

江祝心中五味杂陈，而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做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既悲怆又可怜，让她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如果早知道这么难，如果早知道要你牺牲这么多……一开始，便不该拜托你。”黎黎的泪像剔透的冰珠，“可是我没有办法啦，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这么自私，把你拉进来，你一定恨死我了。”

有江祈和秦雪销当弟弟妹妹，江祝总是容易心软，再加上这张脸，江祝便强硬不起来，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忍住了上前的冲动。

“你别哭了……你为什么同我说抱歉？”

黎黎还是在哭，面上是笑的，“你已经忘了……当年，我被你的守护兽拉去，阴差阳错使你免于被鹰隼猎食，你我之间便沾染了因果，只是我再未踏足那片福地，这因果便牵连了许多年。为了让哥哥逃出我们与唐无昧的因果，我甘愿被他挖心取珠，这样便能破局。濒死垂危，我看见了你。

“你说，未能报恩，这因果就断不开。我本想着，已经是一条没用的命了，随便许下什么愿，帮你脱了这枷锁便罢了。可我没想到，唐无昧对我立下誓言，却还是对我哥哥下手了。”

说到这里，江祝感觉到了不对，“你的死亡，和黎牧的死，分明隔了很多天。你那时便是魂体吗？”

“是……只是我忧心哥哥，未曾想太多。”

黎黎目光悠远，似是陷入回忆，“我一直都比哥哥厉害，只是从未显露出来。我与无惜偶然相识，唐无昧的阴谋也渐渐明了。我留给了无惜一根傀儡丝，希望他能拦住哥哥，可最终还是不行。若我那时能再思虑周全些，也不会让哥哥也落入他手。”

江祝不置可否。昔年黎黎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又能周全到哪里去呢？旁观者不如当局者迷，其实置身事内，谁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哥哥死之后，就疯了。”

江祝一愣，“什么？”

“哥哥死后，我发现哥哥居然也有魂体，这时候才意识到我本不该再存在的。可哥哥已经疯魔，他认定我死了，谁也认不出。我来不及去找他，便失去了他的踪迹。”

黎牧……跑了？

江祝喃喃道：“难怪……黎牧以为你死了，便心心念念想要你复活，他最看重你。怪不得……他从不对明清下杀手。”

因为易明清有一张同黎黎一模一样的脸。

黎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当时陪着我看过了所有，对我说若我愿意，你可以帮我做任何事。我确实想让你帮我，可我再不能左右任何事情，我如何能令你深陷险境？可你执意如此，你我纠缠不休时，天道现身了。

“……不，不是现身，只是说话了。”

江祝眉心一跳，“天道……说话了？说了什么？”

“天道说，逆旅一族久困囹圄，本是有机会永脱苦海的。我与哥哥，生为逆旅，却被天道分别赋予了极善相与极恶相，只要我们能安稳过一生，不欠因果，不造杀孽，便可成就逆旅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