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想,云州府州那边,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虽然已经有了利益往来,但是,中间多牵扯一个人,就多一份共同的把柄。”
到最后,折松年只是一颗棋子了,而且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他做事实在是太踏实了,有了他,云州的政绩不用愁。府州也乐意用他给自己办事。
所以,这种怪相延续了很多年。
但是,是个人都不能完全控制,何况是她爹那般的人。他踏实做事,可以让府州的政绩评为上等,但是,他踏实做事,也能让府州贪不到灾银。
比如说,景耀九年。
想到这里,她脸上已然出现了愤慨之色。
长公主叹气,“没错,景耀九年,你的母亲和阿姐去世,便是这个缘由。”
折夕岚手微微颤抖,道:“景耀九年,旱了三个月,那一年里,云州死了很多人。朝廷拨款赈灾,我阿爹知道府州是什么人,知道他会贪,又想像之前跟大金打仗那次一样,护着灾银,但是惹怒了府州,所以看我家尤其恼恨。”
“他们恼恨,府州的儿子必然知晓,所以看见我阿姐去医馆,便不允许医馆给我阿姐救治。”
她呵了一句,“那医馆的大夫,丝毫不曾挣扎,就将我阿姐赶了出去。”
“我阿兄后来拿着刀要砍他,他说他没办法,不然得罪了府州,他的命就别想要了,在边上的人都觉得他也是没办法,一个个的劝导阿兄和我莫要迁怒——我听得恶心想吐,恨毒了云州人。”
“他们之中,明明有我阿爹救过的百姓,明明吃过我家施舍的粥——他们一个个要么沉默不言,要么说自己没办法,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她说到这里,气得浑身发抖,“他们都是一群白眼狼,我阿娘阿姐下葬之时,他们心虚的在路上摆祭台——哈,这样就能安慰他们的良心么?”
康定长公主看着眼前的姑娘,又露出了那般悲悯的神色。
人间惨事多如牛毛,但是能走悲惨之中走出来的人却很少。
大多数人,要用一辈子去忘却这些伤痛。这个小姑娘,平日里看不出什么,但是一提起来,便气成这般,可见伤痛仍然留在骨髓里,算不上释然。
一边的盛长翼已然将橘子剥好了,放在手里,起身慢慢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折夕岚的背,“无事,都过去了。”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来京都一趟,是来寻欢喜的,不是来哭的。”
他递过去一瓣橘子,“嚼一嚼——别咬着舌头了。”
折夕岚茫然的被塞进去一瓣橘子,嘴巴里甜起来,也让她回过神。她不好意思的疲惫笑笑,“是我失礼了。”
长公主柔和的道:“并不算失礼,在我这里,你跟长翼是一般的,不要见外。”
她道:“景耀九年赈灾的灾银,并没有进府州的家里,也没有进秦家的家里,是你父亲的功劳。但是你却失去了阿姐和阿娘,这是天下欠你们的。”
折夕岚已然冷静下来。她低头,没有说话。
谁欠她们的都没用,阿姐和阿姐已经死了。
长公主便看向盛长翼,盛长翼点了点头。他跪坐在折夕岚身边一直没有离开,低声道:“我父亲虽然跟陛下是兄弟,但一直不得先帝的欢喜。”
“我父亲是宫妃生下的。”
两句话,便解释了云王府的处境。
“先前几年,因云州特殊,云王府不能插手朝堂之事。你父亲仁义,我阿爹看在眼里,有意愿招揽,先是选了你阿兄进云王府做侍从,后又给你阿爹送了银子,但你阿爹不懂。”
“他一是不懂招揽之意,二是,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些,但还算平缓,并没有什么大波澜。相反,若是他给我父亲办事,说不得就要做些违背良心的事情来,所以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我们也不强逼,毕竟,若是招揽他,必然是要他为云王府办事的。此后,父亲便没有再去见过他,只让手下的人多看顾。”
“有好几次,府州想要对你阿爹使坏,都被云王府的人拦了下来。”
“再后来,景耀九年,你阿姐和阿娘去世,你爹主动上门,寻求庇佑。”
盛长翼也有后悔之处。
“彼时,我们都没有想过,你阿娘和阿姐会遭遇不测,当时大旱已三月,众人精疲力尽,云王府的人跟在你阿爹身边,倒是没想过放个人在你家。”
折夕岚却知晓他的意思。
因为阿爹拒绝了云王,云王便没有多加关照。只是觉得阿爹这个人不错,不愿意他出事,便让人看顾。
谁知道,阿爹是没事,可阿娘和阿姐却死了。
干旱都要过去了,人人都放松了下来,但阿姐却感染了风寒。感染风寒的那么多,但阿姐却去世了。
“前一晚上,本是低烧。后来就高烧不止……”
她拿着盛长翼再次塞过来的橘子喃喃道:“多倒霉啊。”
盛长翼的手再次放在了她的背上,轻轻拍着。
“你阿爹说,他只有两个请求。”
“一是彻查府州,二是秦家。”
折松年知晓,府州针对他,背后有秦家。府州敢这么贪,背后有秦家。
府州儿子杀了他的妻女,却没有任何惩罚,还是背后有秦家。
那么个意气风发的踏实好官,干瘦如柴狼狈不堪的跪在父亲面前,哭着问,“若我做的一切善事都成为一桩孽,报应在我的妻女身上,那这个世道还清白吗?”
世道本就是不清白的。因为不清白,所以一个清白的人站在府衙里面,便显得可笑,可欺,可杀。
盛长翼回过神,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她的眼泪,“要除府州,必然要除秦家。除去府州,除去秦家,还剩下秦馈,你阿爹说,你正好要来京都,便可以看看,看看最后一个罪魁祸首是如何人头落地的。”
“但你阿爹并不???愿意你插手,昨日让你露面,是我的意思。”
他问,“你可怪罪?可害怕?”
折夕岚将橘子吞下肚子,摇了摇头,“不怪罪,不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情绪稳定了。然后抬头,见到跪坐在她身边的盛长翼,微微一怔。
他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
不过,现在她并不想管这种小事,而是迫切的看向长公主,“您——您能杀秦馈?”
长公主就笑起来,“多辱人的问题,若是不能做,我怎么敢答应云王。”
她道:“你放心,后面的事情用不着你,你便好好看着吧。”
“这些事情本不该跟你说,但是长翼说,你不该做瞎子,不该做聋子,所以要让你知,要让你看,要让你懂。”
折夕岚由衷的感激盛长翼。
她说,“世子爷,你是个——”
盛长翼便打断她,“切莫说好人了。”
折夕岚就笑了,“好。”
她就再看向长公主,“长公主若是能替我阿娘阿姐报仇,我必然会报答长公主的恩情。”
康定长公主看见这个此时还在想着怎么给她下套的姑娘笑了,这么点心思在她面前是不可看的,但是她还挺喜欢她的,不是因为盛长翼的请求,而是真的喜欢。
她点头,也不拖着她,“往后,你若是有事,可直接去找我。”
折夕岚眼睛一亮,欢喜道:“多谢长公主。”
盛长翼看看天色,“晚宴要开始了,我和姑母要去赴宴。”
折夕岚站起来,“那我先回去。”
盛长翼,“随游隼最近神出鬼没的,我送你回去吧,免得被他惊吓了。”
折夕岚:“多谢世子爷。”
两人跟长公主道别,往外走去。
折夕岚此刻看天也蓝了,水也清了,转头一看,盛长翼正皱着眉头。
她此时正是感激他的时候,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盛长翼便道:“我在忧心你。”
折夕岚:“忧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