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渡(86)
形势比人强,人再不愿走,也要走。
被推着,被迫着,被毫无选择、没有余地、不得不向前。
所有人都裹挟在宿命里。
第45章 不忍
二月草长莺飞,冰雪已全化作了檐下水。
少年一袭薄薄的单衣,再也没穿过他爱的白色。
每每看到那白色的锦衣华袍,他总是会不停想起盛家被诛九族的那一天,鲜血是怎么一点一点在衣角沁染开来。
混着的,是他十多年兄弟的血,是无辜稚子、孱弱老人、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们的血。
他再不敢穿了。
像他这般人,又怎配得起一片洁白。
“怎么不披上披风?”
陈清和走了进来,熟稔的在椅子上抱起披风为他搭在肩头。
她低着眉眼为他仔细系好了一个结,身上再没有鹅梨的味道,只是淡淡皂荚香,好像这才是原本的她。
贺行云眼睫颤了颤,凝望着那张白皙的脸,想起婆婆说‘我们囡囡真是越长越漂亮,记得小时候总在外面跑,晒得小脸黢黑,跟她父亲很像的,就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大;如今倒越发白嫩,一看就是我们水乡的小姑娘了。’
他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可他没有戳破。
只是,他还是想接近她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留给他的真实实在太少,少到他找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与她真的如此岁月静好过。
仿佛一切都暗带着一股膻腐的腥风。
“夫子,可有小字吗?”他问。
陈清和指尖一顿,抬眼间,见少年眼睛不复奕奕,泛红的眼尾那样易碎,整个人都好像随时会随风消散。
她唇瓣翕动,到嘴边的‘没有’到底是咽了回去。
“姲姲。”
时隔十九年,她再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母亲说,是生活安定的意思。”
陈清和缓缓收紧双手,她明白当这两个字再次示于人前,便意味着多一层风险;可到底是怎么了呢,她竟因为眼前的少年,一点一点再狠不下心来。
“是个好名字。姲姲。”他呢喃着低唤。
终于,他得到的,也有那么一点真实了吧…
“窗口风大,别站这儿了。”她扶着他,想叫他回床边坐下。
贺行云缓慢摇了摇头,望向庭院中抽出的嫩芽,满目草绿色,生机勃勃。
他流露出了怀念与向往,想起曾经和盛长明爬树掏鸟,窝在上面拿弹弓弹不喜欢的小公子,然后被人家兄长拿着棍子满街赶。
那时他还不是丞相之子,可他却远比作为丞相之子更快乐。
“你看,是春天。”
“是啊。”陈清和顺着望去,想到下个月就是春考。
他突然说道:“我以前站在院子里,从来没觉得院墙是这样高。”
“现在才发觉,那红砖绿瓦,真的好高好高,高到我眼前的天就只有这么一小块。我好像翻不出去,逃不掉,离不开,注定被困在一座孤城,将宿命轮转。”
就像一个金打的囚笼,外面的人看着艳羡不已,口口声声说真是福气,而里面的人身不由己,爱恨嗔痴,都有罪。
他探出手来,好像想感知一下春天的温度,却只触碰到了冷硬的窗棂,于是只得落寞的将手收回。
许久都没再见过他发于心底的笑了。
陈清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压抑住心头的许许多多情绪,再睁眼时又扬起了唇角,仿佛一切如常。
——如果她不如常,只怕这日子是半点生的气息也无。
贺行云语调平缓,不喜不悲,衣袍拢在身上宽大了许多圈,倒像是偷了别人的衣裳。
“还记得那天我们去听的《梁祝》吗?他们最后化作了蝴蝶。我不知人是否真的还会有来生,但,若有,我希望我也能长出那么一双翅膀,随便是什么都好,只是最好离北边远些,这北方啊,太冷了,冬天太长,长到有的人等不到春夏。”
他说着,转而看向她,道:“我想出去走走,夫子,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好,我去给你灌个汤婆子。”
陈清和应下,如今对他罕有说教,倒是无有不依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坐上马车,冬庆难过的一声:“驾!”
马儿缓缓行驶起来。
他撩开车帘,街景便在眼前逐渐向后退去。熟悉的长街、斗蛐蛐的斗场、木料铺子、戏楼…
好像下一刻就会跑出来那道熟悉的身影,对他唤上一声:“行云!”
他定是又被哪家的女郎勾了魂,散财童子般恨不得把裤衩都送给人家,然后与他振振有词说,这叫怜香惜玉。
心上碎裂开的那道伤还未愈合,就再一次被撕开,那是后知后觉的席卷,更痛、更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