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骄(102)
反是慕迟仍维持着倒地的姿势,一手撑在地上,手掌伤口的血混在污浊的雨水中,良久,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朝马车走来。
乔绾窝进马车,久等不到马车启程,不由拍了下车窗,嗡里嗡气地催促:“快些!”
马车仍一动不动,片刻车门一开一合,一道人影如白练徐徐出现在马车内,平淡的声音响起:“启程。”
话音刚落,马车已徐徐前行。
乔绾瞪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慕迟,细瘦的双手紧攥成拳:“停马,我要下去!”
司礼拉着缰绳的手一顿。
慕迟的眸子动也未动:“继续。”
司礼松了一口气,轻抽了下马匹,低呼一声“驾”。
乔绾死死地抿着唇,狭窄的空间,只剩自己和慕迟二人。
看见慕迟沾了泥浆的衣袖,乔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饶过她一命,却并不代表他会一直饶她。
思及此,乔绾不由谨慎地朝角落缩了缩身子。
慕迟看着她极尽避开他的动作,怒极反笑:“公主这会儿知道怕了?方才推人时倒是英勇无惧得很。”
“英勇无惧”四字,在他唇齿之间辗转反侧,透着一丝讽意。
乔绾睫毛微颤,大哭过的情绪有些放空的轻松,还有疲惫。
她陡然不想再同他争辩了,沉默良久,她低下双眼,道:“当初在松竹馆,搅了你原本计划的好事,是我不对。”
慕迟双眸微眯,似乎没想到嚣张骄纵惯了的乔绾竟会主动开口认错,他皱了皱眉,盯着她没有说话。
乔绾的目光自慕迟湿漉漉的衣袖扫过,落在他右手的虎口处,那里那个“绾”字上多了一道伤疤,清晰可见。
她继续道:“在你手上刻字,亦是我不对。”
慕迟的手下意识地触了触虎口处,白玉膏可以消掉这些疤的,他却莫名地没有消除,任由这个潦草粗鄙的字趴在自己的手上。
“长乐公主究竟想说什么?”慕迟朝她探了探身子,探究地问。
乔绾抿了下唇角,抬头看着他:“可我也为你寻来的雪菩提,为此一连吐了好几口血。”
“更是一路不辞艰辛送你去楚州。”
慕迟想到般若寺上,她拥着初初服下雪菩提的他取暖的画面,以及前往楚州的路上,她一路护他的经历,容色稍霁,眼底的寒冰也融化了些许,他轻嗤一声:“我的血,长乐公主也没少……”喝。
他的最后一字没能道完,乔绾打断了他,声音格外认真:“所以,你放我离开吧。”
提到离开时,她的眼底甚至还带着几丝向往的光亮。
慕迟的长睫一顿,安静地凝望着近在眼前的乔绾,看了许久,他本化开的眸子重新被浓稠的漆黑席卷,而后蓦地低低笑出声来,柔声道:“原来是想离开啊。”
难怪方才那般好声好气地提到那些过往,难怪……
乔绾顿了下补充道:“你放心,我虽是皇室中人,可黎朝本就腐烂不堪,我对你发动宫变并无怨恨,更不会复仇。你便念在过往那些事的情面上,只当皇室死了一位无关痛痒的公主。”
“我定会去一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让人看出破绽,且日日为你焚香祈拜,保佑你长命百岁的。”
最后那番话是她胡诌的,她不祈拜他早日归西便是最大的善了。
“无关痛痒的公主……”慕迟慢条斯理地复述着她的话,“谁也不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慕迟动了动苍白的手指,倏地抬眼,目光自她细弱的脖颈一扫而过,眼底泛着有如实质的冷意,有一瞬间,他真的恨不得掐断她吐出这番话的喉咙。
良久,慕迟自喉咙溢出一声短促的阴柔古怪地笑,他好奇地歪头反问:“去岭山?”
毕竟,她和景阑曾是未婚夫妻;她在宫中义无反顾地护在景阑跟前;她在景阑走后可以哭得声嘶力竭……
想去岭山也没什么奇怪的。
乔绾一滞,垂下眸子:“且不说我不会去岭山,慕迟,即便我真的去了又如何呢?”
她自嘲一笑:“我和景阑的好事,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
慕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近乎透明,于狭窄的马车内散着森森寒意,他如被戳中一般,笑意尽消:“所以呢?你还念着他想着他?”
乔绾看着他问出这些莫名的话:“前不久,他还是我的未婚夫。”
慕迟听着她的回应,习惯地摩挲着右手虎口,沉默了许久,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的,未婚夫。”
“你的”二字,加重了语气。
他陡然想起曾经她也对他说过,他是她的。
那时,她刚刚在他的虎口刻下这个“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