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正在马厩中清扫多得堆成小山的马屎蛋子,李管事用袖口捂着口鼻站在门口,挥手让荔知出去。
荔知走出马厩,发现外边站了四个高矮胖瘦不同的男人。
“这是新来的流人,他们被分配到马场服役。陶嫂子几次三番和我说你们马厩里事情多,忙不过来。喏,你选一个留下,其他我带走。”
荔知放下扫帚,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四人——说是眼前四人,其实她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人。
唯一不是汉人的那人。
这名高有九尺,宛若巨人的成年男子通体古铜,高鼻深眼,唇厚齿白,样貌与汉人和常见的胡人截然不同。
生活在鸣月塔的当地人大多是汉人,但他们日晒雨淋,皮肤变得古铜,而分配来马场的这人,却是另一种不同的古铜色,看得出是天生如此。再加上那双厚得令人一见难忘的嘴唇,荔知很有理由怀疑,这就是生母秦氏曾说过的“昆仑奴”。
“就他吧。”荔知伸手指向那异族人。
李管事和剩下三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尤其是没被选上的三人,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向彼此确认是否听岔。
“你说的是他”连李管事都不确定地问了一遍,似乎很难相信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敢于接触这可怕的怪人。
“是他。”荔知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下,连那个公认的怪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李管事留下异族人走了。
荔知对这名在她面前高大得像座小山的异族人友善地露出微笑:“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听懂,能说。”异族人说话的音调有些古怪,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好,我给你说说你在马厩的差事。”
荔知将异族人领进马厩,教他清扫马屎蛋子和擦擦洗洗。异族人学得很快,力气也大,而且明显不怕脏也不怕累。荔知暗自观察,觉得他越看越像秦氏所说的昆仑奴。
“你叫什么名字”在异族人拿着扫帚打扫马屎蛋子时,荔知问道。
“黑火。”
“你是从哪里来”
“船,卖了。”
荔知问什么,黑火就答什么,但荔知不发问,他就一话不说,看上去心灰意冷,不愿和外界发生额外联系。
“你来自昆仑吗”荔知问。
“不是。”
遭到这么果断的否定是荔知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他至少会问她,昆仑是什么地方。
黑火回答了几个问题,似乎觉得她太过麻烦,不管荔知再问什么,都闭口不答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荔慈恩从外边回来了,她刚把满满一牛车的马粪拉去田庄。
见到马厩里多出来的怪人,她停在门口瞪大了眼睛。
荔知以为她害怕,正要去安慰她黑火并不伤人,荔慈恩“哇”的一声打破了马厩里的寂静。
她小跑过来,抱住荔知的手臂,眼神却定定盯着黑火:“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什么厉害”荔知不解。
“什么都厉害!”荔慈恩两眼闪着星星,竹筒倒豆子一骨碌问题向黑火砸了过去,“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叫什么名字你多少岁了你会说官话吗你长这么高,是族人都这么高还是只有你这么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
别说荔知了,就连黑火,也被这热情过度的一连串问题给砸闷了。
大个子拿着扫帚看了荔慈恩半晌,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一个字不说就埋下头继续扫地了。
“他听不懂吗”荔慈恩看向荔知。
“他刚来,累了。”荔知摸了摸荔慈恩的头。
一天下来,马厩里的工作因为多了一个黑火,结束得格外早。
原本在外边训马的荔象生经过马厩的时间明显多了。
他似乎是担心身高体壮的黑火欺负两个弱女子,每次经过,都用威慑的目光盯着马厩里那突兀的古铜色巨人。
黑火毫无反应,像木头人那样沉闷。
荔知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背和衣领下偶尔一闪而过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各异的伤痕。
看见黑火,她就会想起秦氏。
同样是流落到异国他乡的人,他和秦氏的命运大相径庭却又殊途同归,荔知无从知道究竟谁要幸运几分。
傍晚时候,两位替班的婶子有说有笑地走进马厩,荔知正打算向她们打招呼,两人已经看见马厩里多出的黑火。
“啊!有鬼啊——!”
两位婶子吓得转身就跑,留下荔知伸出一手悬在半空。
她尴尬地看了眼黑火,后者一脸不在意地低下头继续用扫帚戳马屎蛋子。
两位婶子很快领着李管事回来看“鬼”,李管事多番安抚,再加上荔知不断说着好话,黑火才得以继续留在马厩中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