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登天子船(64)
“可惜么?”
隔了半晌,他忽然轻声笑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幼时什么都不懂,也爱附庸风雅,大雪天也要摆起案子,在梅树下作画。结果画了半天,连根梅枝都画不好,那时只觉是树不好,一气之下就让人把那梅树给砍了。”
“……”
画不好,便怪起树来,果真是孩子脾气。
只是萧曼觉得惊讶,他这样的人,小时候也会这般任性么?
但是听他说这些时的神色,似乎这些对他而言,半点也不像是舒心开怀的往事。
说起来,对他的事,萧曼还是很好奇的,就比如说,他说自己的祖辈曾是京里人,所以一口官话仍是字正腔圆。
他祖辈为何要从京中迁走呢?
她是个心里头有惑就得想法子解开的人,所以现下既是想起了这个,便忍不住试探问道:“你在京中可还有亲戚么?”
“亲戚?应是没有了……我家就只剩我一人了。”
秦恪一笑,却又像在自嘲。
萧曼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不过更是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在京里还是有亲戚的,只是隔得久远了,不来往罢了,这也恰恰说明,当初他那一脉迁出京城应是为了避祸。
就正如父亲和她往后要走的路一样,没准许多许多年之后,她的子孙也会来京中考取功名……
这般想着,她倒是觉得自己与他竟是有些同病相怜,不由心下更觉得亲近了几分。
只是好好的气氛一下子就徒惹了感伤,萧曼正思忖着要不要说点别的缓一缓气氛,就看他忽然侧了个身,往树下又走近一步,抬起手来揪下一截未落的花枝。
“验官经手过各种尸首,那么验官也见过多少种被火烧过的尸首?”
她听得浑身一震,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
这种她见得多了,被活活烧死的,死后被烧的,其中被勒死和被器具杀死又不一样,年轻力壮和老弱病残也不一样,就连在哪被烧的也是不一样……
只是现下他突然说起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曼忆起他手臂上那块烧伤的印痕,猛然间倒是想起了一种可能,当下不由望着他双目圆睁,心中也是一阵悸悸,会是她想的那样么……
秦恪倒像是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手中捏着那枝花捻动,淡淡的胭脂粉打着涡旋,蕊瓣本来各自鲜明的颜色搅混在一起,渐渐有些不分彼此。
“验官见过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人么?”
他唇角浅浅挑起,望着她的眸依然含着和风如煦的笑:“我那时还小,大约也就五岁的样儿吧,我闹着母亲带我去别院看梅树,就在她在给我备案子画具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人,将我们都绑了,没有要赎金,也没有说别的,直接就丢进了柴房,门窗都被钉了木板……”
“后来呢?官府抓住凶手了么?”萧曼听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发颤。
“后来,一把火全都烧了。”
秦恪手上一停,那枝花蓦然顿住, * 一片叶瓣像是禁不住这收势,登时落了下来。
“那你……”
“嗯,母亲护着我,活生生被带火的横梁砸死了,我倒是命大,被赶来的父亲救了。后来报了官,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说是一场意外,毕竟我年幼,没人将我的话当真,结果,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没有凶手,只是一个意外。”
说到这里,他声音又沉了下去,眼望着前方,恍然就像当时那样无助和失望。
萧曼只觉胸口揪蹙得疼,眼眶也有些酸涩,咬唇勉强忍住,凑上前去,纤纤的手轻抚在他臂上。
那臂似也是凉的,隔着衣料觉不出温度。
却能感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轻颤。
有些悲苦伤痛总是刻骨铭心的,纵然去日已远,也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在记忆中沉酵的越来越浓。
她是个疾恶如仇的人,最看不惯这样的冤案,当下也是难受得锥心刺骨,真是恨不得立刻去给他翻案。
“你……你别难过,只要案宗还在,就可以翻案的。”
萧曼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可又不能不开口,勉强说出这两句话,又觉肤浅至极,心下不免有些急。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间很想告诉他,就算别人不接着案子,他父亲也会接。
可外省十多年前的一件案子,父亲有权力去翻案么?
她不知道,所以也不敢给他一个假的希望,让他回头更难受。
清风徐徐,在树杈间拂窜出窸窣的沙响,一促一促流进耳中,撩动着心弦。
秦恪半真半假说完了这些,胸中竟莫名平静了下来,不也不是从前那般只要一想起就如怒涛拍岸,难以遏止。
他叹了口气,察觉到臂上轻柔的摩挲,鼻间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不同于之前的药香,但这味道也挺怡神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