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登天子船(159)
手上拖挑的份量轻了些,那张已有些扭曲不实的脸也有了几分活气。
他随手丢开烙铁,走近一步。
“你这忍性也着实不差,能在诏狱里撑过这几样刑,还真是少见,我佩服,难怪藏了那么多年,都没人怀疑到骆罡头上去。”
那“骆罡”浑身一悚,像是牵动了痛处,脸上肌肉痉挛,口中发出“嗬嗬”的低声,虽然没了双眼,却仍能瞧出那副惊恐万状之态。
“怕什么,知道了便也了了心事,省得藏藏掖掖,自己提心吊胆。”
秦恪唇角淡哂,又稍稍凑近了些:“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年血洗鲜家,谋夺秘录的便是阁下领的头吧?”
“骆罡”又是一怔,脸上已不见恐惧,竟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不就是几张纸么,至于把大好年华都耗在这上头么?颠来倒去,骗这个害那个,现下这……啧,唉,空有这身本事,当真可惜了,也罢,我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
什么叫死得明白?
无非就是想落个心里敞亮。
不至于都身首异处,血溅当场了,还不知道索命的箭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暗垛子里射出来的。
然而,一旦得悉了实情,个人的反应却又不尽相同,恨不得千人千相,端的看那人究竟在乎的是“明白”还是“死”。
“骆罡”脸上的神色早已凝滞。
口中的“嗬嗬”声也戛然而止,至于牙关间那分不清是咬磨还是磕碰的碎响,上下唇 * 微张着,露出里面血窟窿般的口喉。
到底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没经过什么皮肉之苦,或许一时间气沮仓惶,可终究还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成了任人捶捏的软柿子、烂稀泥。
但凡碰见这样的,就得从心思底精神气上下手,劲儿使在裉节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自己从里头就瘫散了。
秦恪淡凛着眼直起身,手拢在袖筒里促然震了两下,打出似闷似脆的空响。
很快,他的护卫就趋步跨过牢门走了进来,近前呵腰将一只翻开了盖子的木匣拱手奉上。
他斜眸瞥着那里头,像在玩味地端详,薄凉的笑意轻撩地拂掠过唇角,又多瞧了两眼,才伸手过去,拣零碎似的将东西拿出来,拖在虚拢的掌心里。
青铜的光在昏暗的囚室里更显得暗淡,半精不粗的手工这时也瞧不出那么多瑕疵了。
的确就是那只青铜灯盏没错,可这会子已经断成了十来截,有的瞧着都看不出原样了。
“啧,瞧瞧,瞧瞧,这弄的,不就是想找个内藏件么,哪儿就至于把人家一样祖传的东西毁得这等鸡零狗碎的。”
等那护卫出去后,他便开始咂唇摇头,像觉得甚是可惜,手却向前探了探,指间搓弄着那几截散碎的青铜碎子子。
金石刮硌的声响恍若在骨缝窍髓里磨蹭,于这杳冥幽暗的铁牢里听,足已叫人寒毛直竖,心惊胆裂。
“骆罡”的侧脸僵僵地抽搐了几下,紧闭的眼皮陡然张开。
两个血洞似的眼窝被旁边昏黄的烛灯映出些许亮来,一霎间仿佛成了蓄势喷薄的赤焰深坑。
话到这里,无须多言便已再明白不过。
原来处心积虑,以为算无遗策,终于拿到了东西,而他们表面上懵然不知,暗中却早已做了手脚,借势顺水推舟,无声无息地就让他自己撞进了死局之中。
十多年来藏身在骆家都相安无事,以为便真的瞒过了所有人,朝廷所谓无孔不入的耳目也不过如此而已,到头来却真是低估了这个人。
肚肠痛悔,死不甘心,可又能如何,现下说什么都已迟了。
“当初我取东西的时候已掰过一回了,好容易还了原样,如今……啧,这可叫我怎么拿回去给人,也不知造办处那帮奴婢还有没有本事再修补成之前的样子。”
秦恪嘴上仍旧打诨说笑的调侃,可口气却真像在发愁似的,跟着又道:“话说回来,造办处干的就是这活,要是没这个能耐,也就不用活在宫里当差了。”
他话锋一转,语声蓦然冷硬起来,有意无意地又将那些青铜碎子捏在手里搓。
“你“骆罡”可不也是么,灭了,于朝廷而言也算是大功一件, * 要只是在骆家安安生生地做生意,我自也不会跟你为难。可惜啊,跟错了人,办错了两件事儿。”
“骆罡”鼻中发出一声噎气的闷响,眼窝中映亮的光莫名凝聚起来,像是从中听出了什么,但更多却是难以置信的惊疑。
“话说三遍淡如水,眼下这回事儿便不用提了。”
秦恪嗤声轻笑,脚下挪着步子,绕到横枷背后,望着迎头那面铁板浇筑,经年累月染遍了血污,腥气刺鼻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