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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支曲(342)

作者:小重峦 阅读记录

屋中一个醉玉颓山的身影,忽然从寂夜的空案上挣起身子。边地酒薄,浅醉易醒,孟珏一时不知今宵何时何地。然而很快的,往事近事便纷至沓来,撞在他的胸壁上,訇然作响。他低喘着,伸手在暗中摸到酒樽里的长勺,歪歪斜斜地舀酒入杯,举起欲饮,却想起那一晚他离开羌地时,与骥昆在帐中对话。骥昆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和她的往事,孟珏坦言相告无所隐瞒,因为他一向认为当年之事不过是苍天弄人,令他与她之间枉结怨念。谁知骥昆听完却问道:“那长安城中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留恋?竟能在刘弗陵死后,还让她留在那伤心之地?”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骥昆话中的意思——仕途野心,商贾之利,儿时祸乱种在他心底的戾气,想不到年轻的骥昆如此犀利,竟一语点破了他沉入沧河之后才看清的东西——他纵有再多的报复和志向,末了,他真正牵挂和在乎的竟只是她。然而孟珏不相信亲临同境时,骥昆也能无所犹豫。他寒着眸子冷冷回道:“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有一日有人要将你额上的王权虏去时,你可还能自由心意随她来去

骥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死心了?”

如今,骥昆真的做到了,做到了他几年痛定思痛,想要借着这次重逢重新许给她的东西。他是做了完全的打算的,为免她心生抵触,他小心地回避了自己一路追来的事实;又借着疫病中两人的合作,重新找到与她相处的方式;她与丙汐的一番话虽令他神伤却并未气馁;护送雕的事虽然事有偏离,他也终于力挽狂澜在绝境中寻到了她;有一瞬他们好像很近很近了,可是自那以后他们却战事波折中渐行渐远。不过是他最后的一点野心,上苍竟又收去了他的第二次机会。真的是野心吗?也许说私心更为确切。那是他心底隐着的另一道伤痛。曾经目睹过武帝时的羌乱,他无法坐视汉羌之间再一次残忍的仇杀。他曾想避开此事的,却最终为了在茫茫羌地中寻找失踪的她,开始了与赵充国的合作。而随着围城,疫病,以及西北战局而不断变化,他意识到自己在险地一搏,或可在汉羌之间省掉一些杀戮,减免一些仇恨,免去一些苦难。他将她送回汉地,想要孤身完成此事,却不料战事波折竟一再将她卷回漩涡中。于是,他的“手段”与“冷血”再一次暴露在她的眼中,他亦如当年一般再一次百喙莫辩。如今,尘埃终于落定,他不仅对金銮殿上的那个人暴露了行迹,也与赵充国之间形成龃龉;而他的母族先零,也将他永除在族部之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她呢,将他的休书弃置一旁,跟着那个愿意为她放下一切的人走了。

纵是孤傲如孟珏,也无法阻挡这一败涂地的感受。世事比人强。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若要拨转乾坤,周全的计划和相机而动的智谋都还不够,人心才是最难估算的变数和死角。上天的嘲笑在寂寂的午夜中,唱叫扬疾着向他暗涌而来。孟珏喘着气将手中的耳杯向着黑暗中狠狠掷去。脆响炸裂在壁上,他觉出那刺耳的痛快淋漓,不由又抓起案上舀酒的长勺向对面的墙上掷去。

门角却有个弱弱的声音响起,“孟公子逆世而行,倾力而搏的,不是几个人的性命,乃是汉羌两族人的性命,是两族人百年相处的大计。世人不懂公子,丙汐懂……”

孟珏蓦然僵立在暗黑的屋中。

“孟公子情深似海,救云姐姐于危难中,却只言偶遇;姐姐入羌,公子亦纵身赴险;姐姐再入险地,公子亦力挽狂澜,行尽人所不能。只不过是上天不恤,才令公子所谋之事横生枝节,也与姐姐生出不虞之隙。如今天涯殊途,实在是姐姐不明白公子的苦心……可是丙汐明白……”

孟珏立在黑暗中,觉得冷酒暗焰灼着他的心,静静的笑却像眼泪一般从他的眼中溢出,魅影一般纹上他的醉玉之面。他推开屋门,俯身抱起门栏上那个淡紫色的纤细身影,感到怀中人的瑟缩和急促的呼吸。灯火早已灭尽,只有几丝漏进屋中的月光。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也不想看清她的脸。既然上苍一意要负他,他负自己一次又何妨。孟珏缓缓返身,回到屋中,将丙汐放在床榻之上。他觉得自己该凑近她,就俯下身去,却有一样东西从他的怀中滑出,软软落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么,心中一空,急忙伏在榻前的黑暗中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那是比他的掌还小许多的一团绸布丝锦,船的形状,却有一粒硬硬的珍珠顶在其上。稚嫩的儿语也越过黑暗而来——“是不是有钱了,你就会去看大夫?”“记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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