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327)
尤非沉默许久,冷冷道:“若是染姜听到你的话,一定也会觉得你的血已是冷的。”
孟珏的眼底一片清冷,“在母亲被诛杀时,在我走回羌地却被耻笑为小杂种时,在我沉入沧河河底时,孟珏的血便早已冷透了。可是将丽史公主逐出族中的却是舅父,将阿丽雅强娶过来的是跖勒王子,而将无数羌人和汉人拖入这场战争的是先零的愚蠢和鲁莽。”
尤非怒目而相,同样墨黑的眸子却渐渐为一层老泪所掩。他忽然涕泪皆下,道:“我……我对不起丽史……她出生之时,我便起过杀首子的念头……少夫因为我对她的怀疑,一直郁郁在心,直到生下跖库儿,她才稍有宽解。可是……几年后她就病死了……”
尤非忽然的忏悔之语令孟珏颇为惊诧。羌胡一些比较封闭守旧的部落中,的确有杀首子以正血统的习俗,可那是对妻子婚前受孕有疑时的一种惩罚。少夫在尤非危难之时遇到他,又倾心于他,理应得到他无比的珍爱,怎会还有这血脉不清的嫌疑?孟珏微微沉眸,想起骥昆曾说起,尤非是在第二年打败与他争雄的堂弟之后才正式到乌孙迎娶少夫。看来丽史是在这一年之中被少夫诞下的,所以才引起了尤非的猜疑之心。可这猜疑如同刀剑,伤的是恋人的心。孟珏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尤非,眸中既有不耻也有同情。
尤非又道:“族中人只知道我宠爱少夫,却不知她对我已生了怨念。等到她病死之后,我又迁怒于丽史,总觉得是因为她,我和少夫之间才生了不合。后来各部落间交换质子时,我更狠心将她送到了楼薄……”
孟珏抬目,微微有些困惑。
尤非并未看他,以手掩面道,继续道:“而跖库儿因为从未离开过他的姐姐,自己偷偷跟在牛车后,竟然走了那么远,也跟去了楼薄。”
孟珏默然未语,心中却有升起一丝警醒——尤非的忏悔固然难得,然而他却需要将情绪崩溃的尤非引回理性中,方能与他重谈降汉之事。孟珏低头思虑,却听尤非又轻声道:“就是染姜,我也对她不起。起初尤陌与我争王位时,为了获得烧当的支持,的确要逼她嫁给烧当王;我虽带她出逃躲避,后来烧当王表示愿意支持我后,我便也答应了逼染姜嫁给他。染姜这才逃出了草原……如果不是我将她逼走,她只怕也不会陷入汉人的祸事中……”
孟珏愕然,难以置信地望向尤非,却见他素来虎狼之威的面上,皱纹如刻,老泪纵横。母亲从未说起过此事,可在他们落难之际她的确从未想过带着他和弟弟回到先零,原来是因为她曾被自己的兄长出卖过。孟珏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可是为了先零也为了汉,他还是要与这个他称为舅父的人商议降汉之事。孟珏微微沉眸,将所有的愤恨与怆然压在心中,
孟珏再度抬目时,眼中只余一潭无澜的墨黑。而尤非竟也恢复了平静,眼中带着一种重负已释的漠然,他缓缓道:“所以,孟珏,你来谋我的性命,我只当是我欠染姜的,到了还她的时候了。”
孟珏忽然明白尤非并非因为丽史的事而情绪失控,乃是在他们去延尕岭的这两天两夜间,在闻听了丽史和阿丽雅的噩耗后,已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方才将积于心中的悔恨一一说出,乃是在为他的决定作铺垫。
果然,尤非又道:“我已想过降汉的事。汉人决不可能放过我,与其投降之后受辱而死,不如自行了断。”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孟珏,眼中的确没有一丝畏惧,“但是,在我死之前,我要将先零的王权交于我儿手中。”
孟珏沉默良久,问道:“舅父准备传于哪位王子?”
“跖库儿。”
虽有预感,孟珏还是有些许惊讶。从去年秋天到现在,跖库儿的确在先零部族的各项事务中一点点地展露锋芒,然而他之前毕竟是个年级尚轻的“闲”王子,比不得跖勒在族中的势力广布,恐怕一时难以服众。
尤非见孟珏沉默,又道:“我告诉你,便是要你助他。”他停了一下,又道,“这是我献人头于汉人的条件。”
孟珏蹙了蹙眉心,道:“敢问舅父为什么舍跖勒王子而选择小王?”
“独个汉人比不过我们羌人刚勇,但整体却强过我们。先零的新头人须得是个了解汉人长处的,再不让先零吃这种亏,败这等仗。”尤非叹道,“跖库儿小时就从少夫那里学过不少汉人的东西,他这几年也多次游走汉境。我小儿强过我,更强过他的两个哥哥,他就是少了些历练罢了。”
孟珏心下微惊,却也叹服尤非并非只是一个愚蠢自大的悍夫,也有他的观察与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