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168)
云歌心中刚刚涌起的感激之情骤然又减去了几分。
骥昆则仿如刚刚注意到一般,低头温和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谢谢你。”云歌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口气已大不相同。
骥昆对她语气中的几丝寒霜之气恍若未闻一般,只专心致志地看着她,道,“你高兴就好。”他说完又将她紧紧环在臂弯中,口中一声轻喝载着她重又向车队前方驰去。
一路跑出很远,一直跑到玄骆身边,骥昆才松开握缰绳的手。一直在他的臂笼中隐隐挣扎的云歌忽然失去支撑,险些跌下马去。他伸手扶住她,微微蹙眉将她的双肩一夹,提起丢在玄骆的背上,然后微青着脸未发一言扬长而去。
先零斥候带回的消息如同暗火燎过营地,提前结束了迎亲队伍修整的茶席。汉军近在咫尺的现实令迎亲的欢喜骤然变为风声鹤唳的焦虑与紧张。营地上的先零羌人纷纷上马,竭力振奋起精神,向前而去。那只木架的囚车却不再居于队尾,而是被赶到了先零四王子跖库儿的帐车之后。
孟珏高立在囚车上,眼睛却越过帐车,落在那个绿色衣袍的女子身上。此时,她窈窕窕地骑在那匹高大健硕的黑鬃马上,跟在那个身姿矫捷的先零王子身旁。迎亲的队伍重新开拔以来,他们两人并辔而行,却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周围的先零骑兵和步行的侍卫也都沉默不语。一种压抑阴寒的气氛伴着前行的人马,走出了河谷之地,又进入另一重山林中。
只有那个叫号吾的哑少年不为这凝重的气氛所染。此时他已重新洗濯过,按云歌的要求束起散发,露出棱角分明肤色微黧的一张俊颜。号吾大步跟在云歌的马后,口中含咬着一叶薄铁长片,正鼓腮鸣奏着欢快的曲调。他的一只手同时在那薄铁上拨弄着。那曲调随着他的拨弄越发欢颤跳跃起来。一直在马上很安静的云歌,也被那欢快所引动,频频回首。而号吾则仰头朝向她,似乎特意为她而吹奏一般。开始西沉的阳光透过树影叶隙如金镂绣在人的身上,流彩熠熠。
身旁一直未语的骥昆忽然转头打破沉默道:“云歌,你知道这是什么乐器吗?”
云歌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口弦,原是由牛骨制成,现在已渐渐变成铁制的了。”骥昆停了停,想起什么似地又道,“小时候听我娘说过,这口弦与你们汉人贵族雅士中流行的乐器簧本是一家呢。“
云歌在马上微微转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听说汉宫中的建章宫的西北有一座乐宫,就叫鼓簧宫。云歌,你既在长安的宫廷中待过,可曾听说过这座乐宫?”
长安,尤其是长安的汉宫宫阙,是云歌心中永远的伤心禁地。孟珏此次和她重逢,一直都小心避讳着尽量不提及当年在汉宫中的一人一事。想不到骥昆竟然如此直问不讳,孟珏不禁微微皱眉。
不想云歌沉默了半晌,回答道:“我不会吹,所以从未进过那地方。”
虽然这一听便是云歌不愿提及当年之事的托词,孟珏还是为被她语气中的平静而惊讶。
“关于口弦,我们羌人还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骥昆转而问道。
云歌未置可否,却垂首做出聆听的姿态。
“相传很早以前,有个部落里的人由于瘟疫全都死去了。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活了下来。她被一个游牧的老人发现并收养,带她离开了那片荒芜的营地。然而悲惨的经历令那小女孩儿痛哭不已,竟变成了一个哑女。”
云歌淡淡皱眉。那故事中的凄凉似已萦绕在她的心上。
“那老人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便给了她一片薄薄的牛骨。谁知那女孩却用刀在牛骨上刻出镂空,放在口中拨动骨片,练习发出各种声音。后来,这牛骨竟变成了她又一副能说话的嗓子。”骥昆收住故事,微微转头看向云歌。
云歌没说什么,只微微侧转看了一眼仍在摇头吹奏的号吾。孟珏看到她原本紧绷的面色此时已化做一种柔软而温和的起伏。
骥昆的嘴角也浮起笑意,又问道:“你们汉人的《诗经》中也提过这个簧吧?”
云歌沉吟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轻轻诵道:“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珏微微一震。这是《诗经·车邻》中的句子,本是汉人贵族相互劝乐的一句,用在此处倒真有一种不拘于战事沉重而活在当下的美好来。
骥昆听云歌诵罢,回首吩咐马后的少年道:“号吾,你若欢喜给云歌做侍卫,就将你的第二副嗓子唱得再响些。”
号吾闻言便将嘴中的口弦学起树鸟的滴沥啼啭来,弦声轻快诙谐,令人忍俊不止。云歌在马上也不禁咯咯轻笑。号吾摇头晃脑越发起劲了。骥昆未再说什么,只时不时转过头来笑看一眼云歌。他两人之间方才那古怪的沉默僵局似已消珥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