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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233)

纪姜。

不可能不心痛吧。

他这样想着,目光也柔下来。撑着身子侧面向他。腿上旧疾在牢中犯得厉害,稍有弯曲就痛得钻心。他挪走不得, 只得伸出一只手。“你过来。”

纪姜没有动, 却也忍不住低垂下头来,肩头悄悄抽耸,她的确心痛难当, 吐出这三个字,几乎断送她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然而,做出决定却只是在宋家祖坟园中焚纸的那个寂夜。她抱着宋意然的孩子送她最后一程,宋意然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实在难以的入殓, 其间耗尽了女人们的心力,才得以衣衫的完好,皮肉平整, 以保全最后的体面。

她坟墓的旁边是宋子鸣与其夫人的坟。

百草高长,而香烬, 纸灰,历经多年的风雨阴晴, 渐渐凝成黑色的油脂。

宋家的惨案过去六七年的时光,当年宋子鸣下葬的时候,纪姜也像如今这样, 满身缟素立在坟前,那个时候还没有梁有善的当权,那个时候的顾仲濂也是个清明为官,为朝廷江山鞠躬尽瘁的模样。

纪姜以为,宋子鸣满门的性命,宋简的前途,她一生的幸福。这一切都交出去,换一个升平年代,或许是值得的。而且,也不会再有比那时更惨烈的景象了吧。

然而,旧坟前添新焚。

女人白皙而美丽面庞,破碎的身骨皮肉,以及她无法想象的,临死之时的那种血肉疼痛。不断侵袭她的执着。

究竟值得吗?

时至今日,宋简敢说‘值得’,她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过来啊。纪姜,你这几年流过多少眼泪了。要哭也来我这里哭。”

声温语暖。在这样得一个脏污的地方,纵使被逼姿态卑微,纵使被逼行到悬崖边缘,他反而修回了少年的时代的从容。好像岁月清平漫长,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爱,去追逐。可是,这种大义赴身的从容却令纪姜心疼不已。

“宋简,我也剔肉挫骨……”

她说着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你快应啊……”

宋简咳笑了一声。他拖着双腿向她挪了几步。

手肘摩擦着地面,蹭得破了皮。他吐了一口气。“不要跟我犟,我这样,实不好看。”

“是你在跟我犟!”

宋简沉默了须臾。两个人无声地僵持。良久,他柔声开了口。

“你要做亡国的女人吗?”

他只以一句话,逼出了纪姜胸中压抑所有的悲哀。她呕心呕肺地呛咳起来,顶在喉咙里的那口心气一下子被咳吐了出来。她浑身颤抖。张口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你不要……不要管我……只要……百姓不经……□□,只要……忠贤可避枉杀,我可以……我可以亡国。”

话音将落,一双手臂却已将她温柔地搂入怀中。声音从她的头顶轻轻传来。

“你大义凛然,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肯不肯,我舍不舍得。”

纪姜的肩膀抽耸得厉害,宋简便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帮她平息。她却越发战栗得厉害。一时之间,心疼,愧疚,不忍,犹豫,全部涌入心头。

宋简将身子坐得直些,尽量留出一舒服的空间她。他并不在急于说什么,安静等着,等着她原本顶得像一根湿木得背脊慢慢松弛下来。等着她的呼吸逐渐安宁。肩头平复。直到她不再有哭声,渐渐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

牢室沉寂。顶窗上那缕纤薄光落向宋简的肩头。他方低头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开口说起当年,声音温平无波。

“文华殿上,我亲耳听到父亲认下你们定给他的罪名。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理解,明明是他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

伏在他膝上的纪姜瓮声道:“老大人跟我说过,只要朝廷能保下你,他就肯向父皇认罪。”

宋简的手抚在她的耳廓,温声续道:“也许并不止如此,他们是师徒,也是挚友……”

说着,他抬头望向面前的那一方刻痕凌乱的墙。

“不论我写过如何不甘心的诗文,如何为宋家不平。如何愤恨朝廷,但父亲入狱之后,除了翻那一本《菜根谭》,从未说过一句朝廷的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头来,凝向膝上得女人。

“纪姜,我也是从新来到当年的这间牢室,才逐渐明白过来,相比我,相比意然,我们对朝廷恨意滔天,父亲却也许从来没有恨过朝廷,恨过先帝。”

纪姜侧过头来,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可是,为什么不恨呢。虽说当年情势逼人,我不得已而为之,但就连我都觉得,我这一生都不值得宋家原谅……”

宋简将手枕在她的脸颊下。

“大齐的文人,活得其实是一把骨头。一把不为权势弯折,只为江山万民砸碎的骨头。都说宋家一门是权臣。是,我们是权臣,但我们绝不长逆骨,绝不愧功名职位。为此,子息缘薄,甚至断送家族。这个选择,和你当年的选择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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